也還是為了自己生病的緣故罷,這時就想到了人體解剖。醫術和虐刑,是都要生理學和解剖學智識的。中國卻怪得很,固有的醫書上的人身五髒圖,真是草率錯誤到見不得人,但虐刑的方法,則往往好像古人早懂得了現代的科學。例如罷,誰都知道從周到漢,有一種施於男子的“宮刑”,也叫“腐刑”,次於“大辟”一等。對於女性就叫“幽閉”,向來不大有人提起那方法,但總之,是決非將她關起來,或者將它縫起來。近時好像被我查出一點大概來了,那辦法的凶惡,妥當,而又合乎解剖學,真使我不得不吃驚。但婦科的醫書呢?幾乎都不明白女性下半身的解剖學的構造,他們隻將肚子看作一個大口袋,裏麵裝著莫名其妙的東西。
單說剝皮法,中國就有種種。上麵所抄的是張獻忠式;還有孫可望式,見於屈大均的《安龍逸史》,也是這回在病中翻到的。其時是永曆六年,即清順治九年,永曆帝已經躲在安隆(那時改為安龍),秦王孫可望殺了陳邦傳父子,禦史李如月就彈劾他“擅殺勳將,無人臣禮”,皇帝反打了如月四十板。可是事情還不能完,又給孫黨張應科知道了,就去報告了孫可望。
“可望得應科報,即令應科殺如月,剝皮示眾。俄縛如月至朝門,有負石灰一筐,稻草一捆,置於其前。如月問,‘如何用此?’其人曰,‘是揎你的草!’如月叱曰,‘瞎奴!此株株是文章,節節是忠腸也!’既而應科立右角門階,捧可望令旨,喝如月跪。如月叱曰,‘我是朝廷命官,豈跪賊令!?’乃步至中門,向闕再拜。……應科促令仆地,剖脊,及臀,如月大呼曰:‘死得快活,渾身清涼!’又呼可望名,大罵不絕。及斷至手足,轉前胸,猶微聲恨罵;至頸絕而死。隨以灰漬之,紉以線,後乃入草,移北城門通衢閣上,懸之。……”
張獻忠的自然是“流賊”式;孫可望雖然也是流賊出身,但這時已是保明拒清的柱石,封為秦王,後來降了滿洲,還是封為義王,所以他所用的其實是官式。明初,永樂皇帝剝那忠於建文帝的景清的皮,也就是用這方法的。大明一朝,以剝皮始,以剝皮終,可謂始終不變;至今在紹興戲文裏和鄉下人的嘴上,還偶然可以聽到“剝皮揎草”的話,那皇澤之長也就可想而知了。
真也無怪有些慈悲心腸人不願意看野史,聽故事;有些事情,真也不像人世,要令人毛骨悚然,心裏受傷,永不全愈的。殘酷的事實盡有,最好莫如不聞,這才可以保全性靈,也是“是以君子遠庖廚也”的意思。比滅亡略早的晚明名家的瀟灑小品在現在的盛行,實在也不能說是無緣無故。不過這一種心地晶瑩的雅致,又必須有一種好境遇,李如月仆地“剖脊”,臉孔向下,原是一個看書的好姿勢,但如果這時給他看袁中郎的《廣莊》,我想他是一定不要看的。這時他的性靈有些兒不對,不懂得真文藝了。
然而,中國的士大夫是到底有點雅氣的,例如李如月說的“株株是文章,節節是忠腸”,就很富於詩趣。臨死做詩的,古今來也不知道有多少。直到近代,譚嗣同在臨刑之前就做一絕“閉門投轄思張儉”,秋瑾女士也有一句“秋雨秋風愁殺人”,然而還雅得不夠格,所以各種詩選裏都不載,也不能賣錢。
三
清朝有滅族,有淩遲,卻沒有剝皮之刑,這是漢人應該慚愧的,但後來膾炙人口的虐政是文字獄。雖說文字獄,其實還含著許多複雜的原因,在這裏不能細說;我們現在還直接受到流毒的,是他刪改了許多古人的著作的字句,禁了許多明清人的書。
《安龍逸史》大約也是一種禁書,我所得的是吳興劉氏嘉業堂的新刻本。他刻的前清禁書還不止這一種,屈大均的又有《翁山文外》;還有蔡顯的《閑漁閑閑錄》,是作者因此“斬立決”,還累及門生的,但我細看了一遍,卻又尋不出什麼忌諱。對於這種刻書家,我是很感激的,因為他傳授給我許多知識——雖然從雅人看來,隻是些庸俗不堪的知識。但是到嘉業堂去買書,可真難。我還記得,今年春天的一個下午,好容易在愛文義路找著了,兩扇大鐵門,叩了幾下,門上開了一個小方洞,裏麵有中國門房,中國巡捕,白俄鏢師各一位。巡捕問我來幹什麼的。我說買書。他說賬房出去了,沒有人管,明天再來罷。我告訴他我住得遠,可能給我等一會呢?他說,不成!同時也堵住了那個小方洞。過了兩天,我又去了,改作上午,以為此時賬房也許不至於出去。但這回所得回答卻更其絕望,巡捕曰:“書都沒有了!賣完了!不賣了!”
我就沒有第三次再去買,因為實在回複的斬釘截鐵。現在所有的幾種,是托朋友去輾轉買來的,好像必須是熟人或走熟的書店,這才買得到。
每種書的末尾,都有嘉業堂主人劉承幹先生的跋文,他對於明季的遺老很有同情,對於清初的文禍也頗不滿。但奇怪的是他自己的文章卻滿是前清遺老的口風;書是民國刻的,“儀”字還缺著末筆。我想,試看明朝遺老的著作,反抗清朝的主旨,是在異族的入主中夏的,改換朝代,倒還在其次。所以要頂禮明末的遺民,必須接受他的民族思想,這才可以心心相印。現在以明遺老之仇的滿清的遺老自居,卻又引明遺老為同調,隻著重在“遺老”兩個字,而毫不問遺於何族,遺在何時,這真可以說是“為遺老而遺老”,和現在文壇上的“為藝術而藝術”,成為一副絕好的對子了。
倘以為這是因為“食古不化”的緣故,那可也並不然。中國的士大夫,該化的時候,就未必決不化。就如上麵說過的《蜀龜鑒》,原是一部筆法都仿《春秋》的書,但寫到“聖祖仁皇帝康熙元年春正月”,就有“讚”道:“……明季之亂甚矣!風終幽,雅終《召癋》,托亂極思治之隱憂而無其實事,孰若臣祖親見之,臣身親被之乎?是編以元年正月終者,非徒謂體元表正,蔑以加茲;生逢盛世,蕩蕩難名,一以寄沒世不忘之恩,一以見太平之業所由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