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七叔,正值寒冬。他沒穿毛衣,一件發黑的棉毛衫外罩著件打了補丁的空筒棉襖,腰上係著根草繩。一雙眼睛,可能是睫毛內翻,導致眼睛常年發紅,迎風流淚,老是眨巴、眨巴的。
別看這眨巴眼,看事情並不含糊。有年在柴山砍柴,晚餐時炊事員竟然變戲法一樣弄出一撮小幹魚。小幹魚每條兩三寸長,用棉油焙過,焦黃焦黃的,發出陣陣誘人的酥香。好多頓米湯泡飯,幾天沒有看見菜,一下子鑽出這麼多魚來,別提多高興了。我小時候最喜歡吃的就是魚。
小幹魚雖好,但數量有限,每人夾兩條,鍋裏就所剩無幾了。我真想多夾一條,但碗裏還有一條沒舍得吃,如何再向鍋裏伸筷子呢。後來,我將碗裏的這條埋進飯裏,再從鍋裏的“所剩無幾”中夾了一條上來。誰知,這麼隱蔽細小的動作居然被這雙應該發現不了的眨巴眼發現了。
此人當隊長,一天到晚泡在生產隊裏,大家都收工了,他還在田頭地尾東摸摸、西看看。生產隊裏耗的時間過多,自留地裏自然很少光顧,他家可以說是常年沒菜吃。喜歡編段子之人有這麼一個說法:別人家的自留地,菜土裏難免有幾根雜草;七叔家的自留地,雜草裏總找得出幾棵菜秧。
開春了,七叔安排我和他一起漚製氹肥。
漚製氹肥先從秧田開始。我和七叔先在田的角落或邊上劃一個十來米長、兩三米寬的長方形,然後將長方形內的田土挖到邊上做成土埂,捶平夯實,一個秧田氹就做成了。人們喜歡在田的角落作氹,就作田埂,隻做兩條邊,一個長方形的肥料氹即告完成。
氹剛做好,肥料就送過來了。男勞動力挨家挨戶去收人糞豬糞,用大糞桶挑過來。男勞動力挑肥料,那隻是偶爾為之。春天積肥的主力是婦女,唧唧喳喳一大群,年紀大的近五十,年紀小的還未成年。扛著鋤頭,挑著箢箕,將村裏各個角落的土雜肥都收刮幹淨,送進肥料氹。
肥料運來了,還需要漚製。七叔脫掉鞋子,挽起褲腿,跨進齊膝深的肥料氹。他先就著倒進來的水,將土埂和氹底踩出泥漿,堵死可能往外滲水的縫隙。然後從一頭開始,用一柄四齒耙頭,將各種肥料和成泥漿,攪拌均勻。一邊攪拌,一邊繼續用腳將氹底、氹壁踩實踩光。
肥料氹裏什麼都有:人糞、豬糞、寄生蟲、細菌、病毒、垃圾、塘泥、竹片、碗碴,等等。氹內髒、臭不說,其中許多尖利之物,隨時可能劃破皮膚,寄生蟲、細菌肯定乘虛而入。
人到了這個份上,其實是無法選擇的。男勞動力那邊的大糞桶,我暫時還無法承受;一名一米七高的男勞動力,也不便於摻和到婦女同誌的隊伍中去;再說,七叔的工作安排已經定下來了,我這接受再教育的,也不能挑挑揀揀。我一咬牙,跨進了齊膝深的糞水泥漿之中。
好冷啊!如果有哪位學生對“刺骨寒”一詞不甚了解,那麼,請他或她於殘雪未化,白霜遍野,寒風料峭的早春時節,來牛角岔八隊的秧田氹內的泥漿糞水中站半個小時。當他或她將凍得發紅、幾乎流血、已沒有多少感覺的雙腿從冰水中拔出來時,什麼疑問都沒有了。皮膚對冰水的感覺幾近麻木,但卻感覺得到有什麼尖銳之物在骨頭上刻劃。“刺骨”二字實在是再準確不過了。
我讀中學時,參加過冬泳活動。選一晴天,邀幾個好友,踏著未化的殘雪做十幾分鍾的準備運動,然後一頭紮進冰冷的湖水中,遊十分鍾,爬上岸來,用幹毛巾將身體擦得微紅,穿上衣服。整個活動,半小時內一氣嗬成,雖有點冷,但絕對沒有這種刀刻骨頭的感覺。
七叔有一套他自己的理論:春來一日,水熱三分,春來一星期,水裏麵都喔(燙)人。現在立春已經許多天,早就不冷了。七叔衣著單薄,平常顯得有點哆哆嗦嗦,但這會兒倒火氣十足。貧下中農就是貧下中農,要不,我們為什麼需要向他們學習呢?
“鋤頭頓(豎)得穩,作田是根本。”七叔一邊翻氹肥,一邊在找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