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隊裏開年終分配會,今天收工後我終於有點坐不住了。隊領導們準是忘記了年終分配的主要議題——給社員們發錢,或者,黎會計宣布會後兌現,而恰在這時我們在下麵開小會,沒有聽到這個重要通知。對我而言,是哪種可能性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現在囊中羞澀,急需補充,因此,吃過晚飯,我就急匆匆地往黎會計家跑,希望能將“現”兌回來。
去年也開過一次年終分配會議,但那次會議基本上沒給我留下什麼印象。第一年,初學階段,我掙的工分不多,加之去年沒有分家,以知青小組為單位,女知青掙工分更少,七七八八一扣,基本上所剩無幾,關心起來沒勁。最重要的是去年父母仍在城裏工作,有父母的工資作堅強後盾,決不至於落到挨餓受凍的地步,何必在乎那幾元錢的勞動收入呢。
昨天晚上的會議議程很簡單:首先,民兵排長何印錢帶領大家學習老人家語錄。接著,隊長七叔講話,他說:“今天晚上開個會,大家搞了一年,爛手爛腳搞了一年……分配方案……反正大家都要吃飯……外甥打燈籠照舊……各戶的工分和分配情況黎會計已經算出來了,那就……”七叔朝黎會計點點頭,結束了他的講話,將下一棒交給黎會計。黎會計隨即拿出一疊紙,開始宣讀各戶全年共做了多少工分,分了多少稻穀,分了多少棉花、稻草、蘆柴、秸稈、紅薯和芋頭等,還進多少錢或虧多少錢。
“進”和“虧”是一對應概念。所謂“進”,就是你一年做的工分折算成錢,扣除年中已經分配的實物應支付的錢之後仍有盈餘,生產隊年底還要付錢給你。也就是說,你還有錢可“進”。而“虧”呢,正好相反,你已經分配的實物的價值大於你的工分價值,年底你還要付錢給生產隊。收支賬目上,你是“虧”的。
我悄悄地問旁邊的黎建工,七叔說的照舊的燈籠是什麼。黎建工還沒來得及回答,坐得遠些的何大爹倒搶先接上了腔:“還不是人七勞三,狗X的鬼,有的生產隊早就人勞各半嗒,哼,做得再多都 得用!”何大爹罵罵咧咧的,盡管聲音不大,但相信全屋子的人都聽見了,可誰也不做聲。黎會計望望七叔,七叔裝著沒聽見,埋頭抽他的煙。
一池靜水中投進了一粒小石子,泛起一層漣漪,但畢竟隻有一顆小石子,微波過後,很快恢複了平靜。黎會計拿起那一疊紙,又繼續念了下去。
人七勞三,是一種勞動成果的分配方案,即生產隊一年的勞動收獲中分給社員的部分按人口七成,勞動工分三成的方案進行分配。假如牛角岔八隊全年產稻穀十二萬斤,上繳征購糧六萬斤,生產隊留一萬斤作種穀,則還有五萬斤可分給社員作口糧。五萬斤可分口糧,按人七勞三的分配方案,其中三萬五千斤按人頭分,一萬五千斤按工分分。再假定牛角岔八隊有一百人,全隊一年共記工分三十萬分,則人口不分大小每人分三百五十斤,每十分工可分半斤糧。如果那年我做了四千分,可分二百斤工分糧,再加三百五十斤人口糧,合計五百五十斤。口糧按這個方案,其他物品也是按這種方案分。
何大爹一家四口,兩個兒子一個媳婦,一個小孩也沒有,典型的勞多戶。按人七勞三的方案分配,何大爹當然吃虧,吃了虧的人難免發幾句牢騷。牢騷歸牢騷,一點作用也沒有,牛角岔八隊的人七勞三分配方案堅如磐石,我下鄉那麼多年,這“磐石”就沒有過絲毫鬆動。
“磐石”之所以堅固:首先是其具有深厚的思想基礎。何滿曾經說過一句非常形象但哲理深奧的話:“人在世上走一回,不就是為了盤大幾個人!”在“盤大幾個人”的思想指導下,有條件生的自然是一個接一個了。其次是組織保證。隊管會成員中,人多戶占壓倒多數,隊長、會計、保管員全是五六個孩子以上,若非聖人,他們肯定不會同意更改人七勞三的分配方案,損害自己的利益。第三是現實無奈。在生產力低下眾多孩子已經生出來的情況下,分配方案隻能朝人多戶傾斜,才能讓人多戶的孩子們有口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