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區的農村,每個生產隊都養著幾條水牛。這龐然大物,是生產隊犁田耙地的主勞力,春耕夏犁全靠它。它頭上兩隻長長的彎角,嘴裏似乎老在咀嚼著什麼,尖端上長著長毛的尾巴不停地甩來甩去,驅趕著來犯的蚊子和蒼蠅。

牛的一輩子很辛苦。

冬天,生產隊為牛準備了一間小小的牛欄屋。這狹小空間潮濕、陰暗、臭氣熏天不說,幾條公牛幾乎天天睡在濕草裏。飼養員每天花幾分鍾的時間將牛牽到屋外喊一次尿。“屙——尿,屙——尿”,飼養員焦急地喊著,但他的呼喊聲未必每次都能讓牛屙出尿來。其他時間,牛隻能站在自己的“床”上屙。牛都是拴在牛欄裏的,每條牛一小格,行動沒有自由,想換個地方屙是做不到的。如果飼養員此時正好在牛欄裏,看見牛屙尿,他會馬上拿糞瓢去接。可惜,除了添草和搞衛生,飼養員一般都不呆在牛欄屋裏。

上天造化,母牛是朝後屙尿的,加之這條母牛比較聰明,屙尿時盡量往後退,能將尿屙到“床”外的過道上,而公牛們屙尿的部位在肚子下麵,正好屙在“床”的中間,於是,母牛能睡幹床,公牛們隻好艱苦一下了。

冬天熬過去,春夏天則是沒完沒了的勞役。整秧田,犁大田,翻棉田,從早幹到晚,一身水一身泥。吃的是那營養顯然不足的青草、枯草;晚上睡在地坪裏,任憑風吹雨打,蚊叮蟲咬。死後,人們還要食牛肉,用牛皮。有一年,隊上的一條大公牛死了,我就分到了一雙牛皮做的木屐。

不要以為牛天生隻吃草,如果給它糧食吃,它照樣喜歡。四川有一個梅花鹿保護區,那裏的梅花鹿過去是不吃糧食的,後來突然學會了,近二十多年經常跑下山來吃莊稼。山民與梅花鹿的關係驟然緊張。還不要以為吃肉是人的專利,牛其實也吃。春耕犁田時犁出黃鱔,春伢子就經常抓起來經牛鼻孔灌進牛胃,給牛增加營養。

人們往往用當牛做馬來比喻日子的艱辛,並非真正地讓你去犁田耙地。殊不知,命運的安排,我還真的做了一次牛。

那年,隊上原本五條牛,臨近春耕大忙之前,突然一丟、一死、一病、一小產,另外還有一條是未成年的牛犢。一條公牛在放牧時莫名其妙地丟失,隊裏派人多方尋找,但泥牛入海,全無消息。兩條公牛病了,不久其中一條死去,剩下的那條盡管還有一口氣,但卻奄奄一息,春耕肯定無法參加。母牛剛犁了幾天秧田,不幸小產,產下的牛犢早已胎死腹中。獸醫說,母牛需要休息、調養。

生產隊隊委會召開緊急擴大會議,商量對策。會上,有人主張買,有人提議借。

能買,當然好,但錢呢?生產隊年毛收入一萬元左右,其中絕大部分是看不到鈔票的,有的隻是一種賬麵遊戲。例如,種穀從田裏收上來,會計做賬記了收入,第二年撒回田裏,再記支出。這樣的收入,當然隻能是賬麵上的。據我所知,生產隊的錢袋,從來就沒有鼓的時候,且大部分時間是一分錢沒有。

但時令不等人,誤了春耕,早稻插不下去,以後的日子更沒法過。隊委會把生產隊的最後一個銅板都掏出來,又借了一些債,我藏在箱子底層的二十元老本也未能幸免,勉強湊了一條牛的錢。

何大爹,我們隊用牛看牛方麵最能幹的人,揣著這一疊錢上路了。隊委們兵分幾路,找各自關係好的生產隊去借牛。

借牛的很快垂頭喪氣地回來了,春耕忙忙之際,哪個隊的牛力都不富餘。個別隊願意借一條牛給我們用兩天,但杯水車薪,解決不了問題。

兩天之後,何大爹興致勃勃地牽著一條牛回來了。這條牛中等個,雙角特彎,牛蹄偏大。套上犁耙一檢驗,發現它耐力好,但速度慢,典型的“牽長線水出工”、磨洋工、賺工分的好手。小青年們馬上給它取了個名字——爬爬。爬爬,就是烏龜的意思。

何大爹有點不服氣,嘴裏咕咕噥噥的。也難為他了,春耕用牛時節,就那麼點錢,能買回一條“爬爬”,已經很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