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鄉後不久,七叔找到我,要我當隊管會委員,即隊幹部。但我不識抬舉,居然拒絕了,說要踏踏實實做點事,不願意做官。
生產隊的隊委是“官”麼,興許是。七叔還能具體說出這類幹部的級數,從中央、局、省、地、縣、區、公社、大隊、生產隊一共九級,生產隊幹部排尾,正好第九級。據說十三級以上都是高幹,九級幹部,官還不小。
生產隊管委會,一般由七個人組成:政治隊長(隊長)、生產隊長(副隊長)、會計、保管員、婦女隊長、民兵排長、貧協組長。農民兄弟,平時稱呼時很少帶官銜,如七叔當隊長,沒有人叫楊隊長,仍然叫他七叔。但有一個例外,那就是黎會計,大家都叫他黎會計,而不稱呼他的名字。
公社幹部中大多是吃商品糧拿工資的國家幹部,他們一般是不幹具體的農活的。大隊幹部中沒有國家幹部,都是在生產隊拿工分的地道農民,但大隊幹部及其工作人員,一般也很少在生產隊幹農活。每個生產隊都要拿出一部分工分來養活大隊的幹部、民辦教師、赤腳醫生、代銷店營業員、柴油機手、廣播員等等。
生產隊幹部就不能不幹農活了。老資格的隊長,可以少幹一些,大家在田裏揮汗如雨的時候,他肩負全隊生產的安排和協調工作,可以這邊看看,那邊溜溜,樹蔭下麵多呆呆,等等。當會計的,因為需要貓在家裏做賬,也可以少下田。當保管員的,隊屋裏的事情多著呢,看看穀倉是否漏雨,牆腳有沒有鼠洞,水車要不要加點桐油,等等,也可以少到太陽下揮汗如雨。其餘的,副隊長、貧協組長、民兵排長、婦女隊長等就隻能是既掛帥又出征了。
我之所以拒官不當,可能是以為生產隊幹部也像大隊和公社幹部那樣,會遠離生產第一線,無需參加農業勞動,違背了知識青年到農村“磨一手老繭、滾一身泥巴、練一顆紅心”的初衷。這樣看來,我當初的思想還是蠻進步的。
其實,假如我當初並不推辭,七叔能給我安排的,不過就是一副民兵排長而已。副民兵排長,九級幹部中排名最後,想不磨老繭、不滾泥巴都不行。
放著九級幹部不當,幾年後,我卻幹上了比九級還低的“司秤員”。不對,“司秤員”是牛角岔八隊社員們的一個創造,不在七叔說的九級幹部編製之中,應該是什麼級別都沒有。比孫猴子的弼馬溫還小得多的弼馬溫。
那時七叔不當隊長了,改當保管員,保管員的職責之一是保管糧食。生產隊糧食進出倉有一本賬,糧食進出均需過秤,因此,隊屋裏有多少糧食,隊裏大致有一個數。但七叔當保管員的那一年,隊屋裏短缺了幾千斤稻穀。
什麼原因呢,蟲傷鼠咬嗎,不可能這麼大的數目。進出誤差嗎,不會,進倉的秤稱得比較鬆,出倉則稱得比較嚴,一般應該多出一些,而不會虧損。糧倉在隊屋的最裏頭,隻有一扇門,沒有窗,倉門從來都是鐵將軍把關,隻有保管員有鑰匙。白天,保管員在隊屋工作,外麵還有若幹住戶。晚上,一般是兩個年輕人值班,糧食被偷盜的可能性也不大。這糧食短缺得蹊蹺,一時間,田頭地角,屋前灶後,人們議論紛紛。保管員甚至與新任隊長吵了一架。
如果說保管員手腳不幹淨,貪點公家的小便宜,那很正常。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保管員,保管的就是生產隊的東西,這些東西不一定有數,有數也不一定精確,順手牽羊地往家裏拿一點,不太困難。
七叔絕對是個正派人,肯定是個例外,雖然窮得叮當響,應該不會去占小便宜,更不要說拿走幾千斤稻穀。退一步說,即便他想拿,也隻能在圍裙底下褲口袋裏藏著掖著地拿點小東西,不可能避開人們的視線將這麼多稻穀轉移,他家也沒有能藏上千斤稻穀的糧倉。
那麼,幾千斤稻穀到哪裏去了呢?依我的感覺,極有可能是他“豪爽”掉了。
生產隊收了稻穀,除交公糧之外,要給社員們分糧。每分一次糧,會計要造一次表,具體列明各家分糧數量。分糧時間是統一的,大家一起挑著籮筐來,一個接一個稱糧挑走,保管員在分糧表格上逐個注明。大家一起分糧時,眾多眼睛看著,不會有多少出入。
問題應該出在非公開的場合。我有次出外公幹,趕不上統一分糧的時間,隻能後補。那次我分糧五十斤,裝好籮筐後一過秤,多了一點。按理,像到糧店買米一樣,營業員會拿個勺將多餘的米舀出來,直至不多不少為止。生產隊的保管員無法做得像商店的營業員那樣準確,多個半斤八兩甚至兩三斤的,往往算了。而七叔特別大方,多個十幾斤,往往也算了。
我那時父母過來,他們的口糧沒有跟著過來,家裏糧食特別緊張。肚子裏一緊張,手不免發抖,一不小心就多抖了幾十斤。七叔眯縫著眼看看秤,問:“多了多少?”“多了三十斤。”遲疑一會,他揮揮手:“算了。”
七叔說“算了”的時候,隊屋裏隻有他和我兩個人。如果換成公開統一的分糧時間和場合,他絕對不可能將這三十斤糧食“算了”。即便他想說“算了”,旁邊的數雙眼睛也不會同意“算了”。當然,七叔應該也不是隨便逢人就說“算了”,我那時陷入缺糧困境,他肯定是有意扶困濟貧,支持我一把。
“豪爽”的七叔,偉大的“算了”。
年底,家裏糧食又趨緊張,我到七叔家裏翻翻那一疊分糧表格,無意中又發現其中一次分糧沒有注明已經過秤挑走。我提出是不是漏了一次。七叔眯眯眼,沒說什麼,讓我又挑了一擔糧食離開。這一擔糧食,近百斤啊。而實際情況如何,我自己也不清楚,可能是真漏了一次,也可能是分了糧但沒有注明,而後者的可能性更大,因為我那時缺糧缺得邪乎,每次分糧都盼著呢,怎麼會漏掉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