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懿威一貫的淡漠,朱永信找不到話說,倒是想起一件耿耿於懷的事,「有件事我想提醒您,靳大人別嫌我多事。這靳夫人月餘來與曾曉喬走得很近,前陣子花宴,我與靳大人提過這曾曉喬是奸巧之人——」

「拙荊與她投緣,何況女流之事,無須在乎。」靳懿威打斷他的話後起身,向兩人言明還有事待辦,便先行離開,也不管此次設宴的男主人正笑咪咪的帶著自家盛裝打扮的閨女迎麵而來,一見他頷首走人,臉上的笑容都垮下來。

還是江方樁八麵玲瓏的打了圓場,「新官嘛,臉皮薄,總有機會的。」

男主人也隻能幹笑點頭,再招呼一會兒,又偕同女兒離開亭台,去招呼其他賓客。

朱永信忙不迭的看著江方樁,「江巡撫,我這一個半月刻意拉攏,靳懿威還是油鹽不進,就算想塞點錢收買,都不知要從何下手。」

朱永信的「上頭」就是江方樁,但朱永信明白,江方樁的「上頭」還有官階更高的人,隻是他不知道是哪一位皇親國戚而已。

「罷了,真拉攏不得,上頭已另有交代,我們就不必再去管靳懿威夫妻了。」

江方樁沒說出大皇子的交代,隻要靳懿威沒有跟二皇子站同邊,他就還能好好地當他的芝麻小官。

朱永信聽後鬆了口氣,他這輩子還沒碰過這麼難應付的夫妻,男的孤僻冷傲,女的看似好相處,卻不好拿捏,獨自跟曾曉喬那幫人愈走愈近,在洋行見到他,卻仍笑容滿麵,兩方交好,她半點也不會不自在。

接下來,朱永信再次與江方樁舉杯對飲,兩人談笑風生,但心中各有盤算。

* * *

晚膳過後,靳懿威進了書房。

他知道過一會兒,範敏兒就會端上一杯香醇好茶進來,說她今天做了什麼,再問他今天做了什麼。除了他參加晚宴外,這幾乎成了這段日子來兩人固定的相處模式。

不過範敏兒不知道她的行蹤他其實一清二楚。

手下向他報告,範敏兒每天在府裏就像個尋常人家的當家主母,審視廚房準備的三餐、找管事談話,看看幾個奴僕灑掃,閑聊幾句後,還會直接越過中院到衙門跟那些衙役聊上幾句,在這些奴僕及衙役眼中,她是個美麗又親切的縣官夫人。

午膳小憩後,她總會前往宜和洋行小逛一下,與曾曉喬小聚,問些為商之道,傾聽她與朱永信無法停息的爭執,而在宜和洋行,她會與一些前來買東西的貴夫人相遇,接著她就打著官夫人的大旗,與這些都有身分、地位的夫人們另外找個地方喝茶聊天,建立情誼,往往一待就待上兩、三個時辰,直到晚膳前回府,一天的行程極為規律,今天亦然。

思緒間,熟悉的嬌小身影已端著茶進來。

他低頭微笑,看著範敏兒在他對麵坐下,開始說著她今天做了哪些事。

她報告完一天行程後,問道︰「你今天到杜老板府上沒什麼事嗎?」她天天在外,早就聽聞杜老板對靳懿威極為滿意,很想讓他當乘龍快婿。

「無事,不過往後江巡撫應當不會再邀我赴宴。」前世杜家宴後,江方樁就不再找他,不久他就聽到江方樁返回蘇州的消息。

「官場總要選慣站,但你肯定很難拉攏,對奉承阿諛的官場文化毫不買單,讓江巡撫放棄了。」她邊說邊看著他翻閱魏幹寫的衙門日誌。

由於靳懿威這個大人幾乎不在府衙內,所以他讓魏幹將一日府衙的大小事記錄下來,每晚拿來給他看,但上麵的紀錄少得可憐,唯有兩三行,可能隻是有百姓丟了東西或是養的家禽貓犬走失,請衙役協尋,都是一些芝麻小事。

靳懿威抬頭看著坐在他對麵的範敏兒,想著她在小客棧移動的那三幅畫,想著她天天到訪的宜和洋行,再想到她與他成親時不明的意圖……

瞧他深深的看著自己,眸帶思索,她想也沒想的脫口而出,「怎麼了?是你在那裏看中某個美人,不好意思跟我提?」

他一挑濃眉,隻見她美麗的臉上抹上一層紅潤,在燈火下更添三分誘人。他其實很喜歡兩人這個時間的獨處,甚至是期待的,即使他跟她之間藏著不能對彼此坦承的秘密——像是他的重生、她南下的意圖。

「沒關係,你可以說,你天天外出,我也是,這外頭有多少美人想嫁給你,別說你不知情。」呃——她的口氣是不是不太對啊?

也不知哪兒冒出的醋壇子被打破了,她整顆心被泡得酸不溜丟的,雖然她知他前世沒有娶妻納妾,卻有收通房丫頭,那不也是女人!

她不想承認自己妒嫉,但她知道她就是,而且更慘的是,相處的日子愈久,她就愈來愈在乎他,早先的理性、在乎的死劫等等,全都不重要了。

他專注的看著她,看得她心慌意亂,忙低頭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掩飾情緒,並道︰「唉,原本希望你能戒掉晚上喝茶的習慣,沒想到反而是我被你傳染,也跟著喝。」

「我有你一個妻子就夠了。」他突然開口,黑眸中有著溫柔的笑意。

「喔——」她心裏竊喜,卻莫名的有些害羞,「那個——其實也沒關係,隻是我覺得你應該還不需要太多女人,咳,你一直忙南郊坡地的事,進行得還順利嗎?」她略微窘迫的轉移話題,以緩和此刻屋內太親密的氛圍,她的心跳得太快,粉臉好像在發燙。

「一切都算順利,隻是——」他將那本衙門日誌合上,定定的看著她,「我今日聽到江巡撫提的一件事,」

接著便將洋商與高官之子簽買賣合約卻生變一事轉述,「按理,那名洋商可以到衙門提告,請求高官之子履約,但他卻是前往商會求助。」

「我能理解洋商的作法,在江南一帶,尤其是這通商口岸,不時會有洋人上洋行談生意……」她向靳懿威娓娓道來,基於語言不通,洋人都會透過熟悉商務的牙行陪同,居中調解買賣,此外,牙行還得向洋行或是洋人提供部分保證金,才能訂定買賣合約,從中賺取兩邊的傭金。

而這些屬仲介商的牙行通常都有參與商會組織,那名洋商雖然沒有找牙行談買賣,但到商會求助,那批貨就不一定得靠著高官之子解決,商會裏有更多牙行可以幫忙脫手,何況惹了高官之子,洋商在這裏無權無勢,無所依靠,怎麼鬥得過?能拿回錢財才是真,又何必耗時上公堂。

靳懿威看著整個臉龐都發亮的她,奇怪她怎麼會是侯府千金,她明明像是有個商女魂,每每談起商場上的事,那雙澄淨明眸總是散發光彩。

「然而天下何來白吃的午餐,江巡撫在此事中就像個居中調解的牙行,若說什麼好處都不撈,那肯定有鬼!」她俐落的下了總結,嘴巴都說幹了,端起茶杯再喝了一大口。

他往後靠坐,「你怎麼會如此清楚牙行的事?」

她雙眸閃閃發亮,「因為常往宜和洋行跑啊,我跟曉喬一見如故,很談得來,天天往她那裏買東西,也聽她談些生意經,多少懂了一些,隻不過……」她突然起身,「曉喬跟我說她二叔是個扶不起的阿鬥,有勇無謀,果真如此,那批貨竟然連看也沒看就要全攬下,我得去跟曉喬說說。」

他提醒道︰「時間已晚,宜和洋行應該打烊了。」

她笑著一福,「宜和洋行跟咱們這大院一樣,前麵是店鋪,後麵是主僕住的院落,當然,朱永信那一家子另外住,所以你不必擔心,我帶玉荷跟雁子去。」

「你對宜和洋行似乎特別上心。」

聞言,已走到門口的範敏兒停下腳步,頓了一會兒才笑著回頭,「曉喬是我在這裏交的第一個知交好友,自然得多上心。」

他看著她步出書房後,吹了聲暗哨,見黑衣人立即現身,便道︰「好好跟著。」

「是。」

片刻之後,範敏兒已經乘坐馬車來到宜和洋行。

此時店鋪正要打烊,曾曉喬見到她跟兩名丫鬟到訪,相當訝異,但隨即招呼她們到店鋪後方的廳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