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頭是家裏帶過來,睡熟悉了的,輾轉時,想到商邵來留宿過的幾晚。
好傻,她買一對枕頭,從來是她一隻,俊儀一隻,他每次來都那麽突然,總是深更半夜,她懶得去櫃子裏翻找新的,與他共枕一隻。但她又用不上,因為她總是枕他臂,在他懷。
枕頭洗曬幾回,早沒了他的味道。
屋外頭怕是有零下十幾度,羊絨襪下的腳趾頭冷得要掉,應隱側躺,蜷起身子,用掌心包住腳尖。德國的那個隆冬,她下了飛機上車,也是這樣冷得發抖,那時有他捂她雙腳入懷,義無反顧,不覺得有失身份。
木屋的窗口開在頭頂,結了濃濃一層霧氣,硫酸紙般映著外麵深藍的夜。應隱消瘦了的下巴尖抬出被窩外,望著那扇窗,眼睛久久地不眨。過了會兒,眼淚從酸透了的眼眶中滑落。
她太嬌氣,很不應該,可是想他心疼。
或許是太冷,失眠一夜,第二天一早起來,臉上竟然不見浮腫。
按栗山劇組的慣例,開拍前,所有演員要進行劇本圍讀,編劇沈聆也在——他要幫助演員們找尋到角色的意圖、情感,和隱藏在文本之下的內在事件。
好的小說家也許能成為好編劇,但好編劇一定不是成功的小說家,因為電影是屬於導演的綜合影像藝術,表演、故事、景框、調度、美術,本質上都隻是導演手中的一塊積木,供他調配,被他差遣。
栗山是場麵調度大師,景框內的空間——大至構圖、景別、鏡頭關係,小至一麵小小道具鏡子的擺放,都是他的表達手段。這樣的一個導演,注定了他的電影語言是沉澱在畫麵中的,而非文本中。
沈聆是栗山用得最趁手的電影編劇,因為他的創作風格與他完美適配。
沈聆的劇本單看的話,可讀性很差,隻有一行接一行對白和最簡單的場麵,很少有文學性的渲染,更別提角色內心深處的湧動。
隻有擁有最敏感觸角的人,才能光看他的劇本就落淚。
當初跟應隱在茶室的第一次見麵,她對劇本的閱讀、沉浸、微表情,就是最好的試鏡。
而大部分演員,拿到沈聆的梗概、小傳和劇本時,都很茫然,好像被扔到了一片蒼茫雪地上,到處都是留白。要畫什麽圈?演員不知道。
二律背反的是,栗山卻是一個對表演精度要求很高的人,恰如要巧婦做無米之炊。因此,為了準確把握到角色的本質,這樣一場圍讀必不可少,演員們會聽到來自導演和編劇最直接的補充解讀。
圍讀在單獨的小木屋裏舉行,這裏進行了重新布置,以當作臨時的導演組工作間。應隱在工作中從不遲到,早早地出發了。
一路新雪覆蓋,隻有馬蹄印深深。她抱著保溫杯和熱水袋走進去時,屋子裏果然隻到了一個人。
這人很高,從背影看肩寬背闊,穿得與本地牧民無異——意思是,很單薄的黑色棉夾克,深藍色牛仔褲,咖色工靴,讓人懷疑他不是處在一個零下四度的冰雪世界裏,而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