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年間一個嚴冬的早上,錢塘江南岸的白虎山南麓多了一個小小的新墳。
新墳旁站著一對年輕夫妻,男的手握鐵耙,一臉悲傷地默默地看著剛剛壘好的新墳,女的則用手帕抹著不斷湧出的眼淚鼻涕,但這還遠遠不能表達她心中的悲痛,便坐到墳旁的石頭上,一邊有節奏地拍著大腿,一邊哭泣道:“淒涼啊!你個討債的祿安啊,我痛死痛活地生你,辛辛苦苦地養你,原指望你福祿雙全,一生安康,誰能想到,你沒過周歲就走了啊;原指望你能給我們養老送終,誰哪曉得我和你爹想盡辦法也留不住你啊;你跟著你阿姐巧玲走了,以後我們可怎麼辦啊!我的命為啥這麼苦啊!你個討債的祿安啊……”
女人不停地哭著,反複地重複著這段話,還時不時地撩起大襟布衫,擦拭著紅腫的雙眼。
男人臉色陰沉,一件玄色粗布棉衣穿在他高大結實的身上,顯得有些捉襟見肘。他看一眼插在墳上的雨傘,仰起頭,胸部大幅度地起伏著,大口地喘著粗氣,似要仰天長嘯,但終究沒有喊出聲來,隻是默默地閉上眼睛,痛苦地搖了搖頭。
淚水不斷地的湧出,順著男人的眼角默默地掉入黃土。
新墳旁有一個同樣低矮的插著雨傘的墳堆,不同的是,舊墳堆上多了幾叢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枯黃的狗尾巴草,墳上的雨傘經過風吹雨打,隻剩下了一副骨架。男人對自己說,可憐的巧玲應該和雨傘一樣,隻剩一副骨架了吧。在夭折的孩子墳上插傘是當地習俗,意思是讓亡者帶上雨傘遠走他鄉,永遠不要來投胎做他們的兒女。和巧玲夭折時相比,這次,女人顯得越發的悲傷,因為新墳裏是個男孩,但他們的衣服口袋裏無一例外地裝有炒熟的羅漢豆。將羅漢豆裝進衣袋時,孩子的奶奶一邊抹著哭紅的眼睛,一邊說:記住了,等到豆子發芽,方可投胎蘇家。
忽然,男人發現沒有了哭聲,低頭一看,妻子戚彩蓮已歪倒在地,暈了過去,他箭步上前,一把抱起並掐住她的人中。不一會兒,女人發出一聲長長的哀歎。
“人死不能複生,別太傷心了。”男人愛憐地看著妻子姣好的麵容,並用厚實的手掌為她抹去淚水。
女人抽泣道:“昌之,這日子可怎麼過哦!以後,我都不敢要孩子了。看著他們生病,像油燈般的慢慢熄滅,最後在自己懷裏變冷變硬,我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作孽啊!”
“別人的孩子能養大,我們一定也能!我們不但要生,還要生很多很多。有子嗣才有明天,才有希望!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說罷,男人放下妻子。
其實,蘇昌之的恐懼和擔憂一點都不比妻子少,但他必須這麼說。結婚頭兩年,妻子一直沒有懷上,後來好不容易有了,卻先後夭折。同住一個屋簷下,兩位弟弟的三個孩子卻長得好好的。
蘇昌之一直欣賞妻子的美,並以此為榮,現在,卻覺得她很醜,她身上那件土灰色的臃腫不堪的大襟布衫是醜陋的;她一邊拍打大腿一邊哭泣的樣子是醜陋的(年紀輕輕,倒哭得比老婦人還有模有樣,哭得這麼專業,難道是專為孩子準備的麼);那雙三角形的小腳是醜陋的。他不知道,好好的一雙腳,為什麼要把它弄得如此的不堪入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