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上午,鶴年通知完沙民撤離後,見堂屋裏橫放著棺材,而父親正彎著腰往裏麵裝東西。
聽見動靜,老人直起身。“家裏有一百多斤糧食,我怕你來不及挑走,就藏在了棺材裏。”
“藏在棺材裏?難道它不會被水衝走?要是沒了,以後可再也置辦不起了。”
“這個我自有辦法。你去幫我把外麵的稻壁拿來。”
鶴年照辦。家裏糧食和雜七雜八的東西不少,加上棺材,至少得四趟才能搬完。周家離海塘較遠,還得經過兩座毛竹橋,他最多隻能跑兩趟。大哥是最好說話的,本來可以讓他幫一下,但他已經把通知撤離的任務攬去了一大半,肯定沒有時間幫他。如今,父親提出棺材和糧食不用搬走,使他有時間轉移其它物品。這個時候,他隻想盡可能多的把東西搶出去。即便是一隻打有銅襻的碗,一個有缺口的瓦盆,他都舍不得落下,不然,以後就得花錢去買。
“鶴年,當年來沙地時,你大哥才五歲,而你還沒有出生。如今,你都有了侄兒。我在這塊土地上勞累了二十多年,也灑下了二十多年的心血和汗水,我不曉得,離開了沙地還能去哪裏。我不想走,我得守在這裏。”說著,張法將麻繩穿過棺材下方的手環打上死結,另一頭在稻壁上拴緊。
“你會沒命的!”兒子叫道。
“沒了土地和草舍,還要這條老命幹嗎!”張法用菜刀在棺材兩側的口子上小心地砍出手指大的缺口,道:“不論多大的水,多高的浪,我都不會離開這塊土地。”
“這是幹嗎?做出氣孔嗎?”
“被你猜到了,看來,你還不是很笨。鶴年,我進去以後,你替我把蓋子蓋好,鉚上榫頭。我的棺材足夠結實、足夠穩固,相信再大的潮水也奈何不了它。”說罷,張法爬進棺材。
“要解手了怎麼辦?解到糧食上去嗎?”
“棺材後頭有盛尿的葫蘆。”
“除了盛尿的,還得有吃有喝。”
“有吃有喝?你以為我是去遊玩嗎?吃得多,喝得多,葫蘆就裝不下了。”
“你總得支撐兩三天吧,我們家地勢低,離古海塘又遠,得等到水退了才能過來給你打開,可別等到打開時人已餓死了。”
“其實,我還帶了一小壺水。快給我蓋上,別浪費時間了!”
“我不蓋!不然大哥會打死我的。”
“你不說,他怎麼曉得是你蓋的!鶴年,時間來不及了,不這麼做,我會把你拖垮的。”
但鶴年不為所動。
“鶴年,別婆婆媽媽的了,替爹蓋上!當你大哥和二哥問起時,你隻需回答三個字:不曉得!如果我死了,除了你,沒人會曉得這件事,要是我沒事,我會向他們解釋一切的。”
鶴年仍不為所動。
“你是想拖到潮水過來一起被衝走嗎?”
“爹,太危險了,你會沒命的!”
“鶴年,照顧好你姆媽,聽你大哥的話。他雖然嚴厲了點,但良心是最好的。好了,快動手吧!”張法在棺材裏躺平,閉上眼睛,不再和鶴年說話。
見此情景,鶴年隻好蓋上棺蓋,並將四個8字形榫頭嚴絲合縫地鉚上。
“鶴年,快走吧,我在裏麵很舒服。記住,這件事千萬不能跟別人說。”張法嘴巴對著出氣孔叮囑道。
接下來,鶴年牢記叮囑,緊閉嘴巴,絕口不提父親的下落。昨天中午起,大哥一直念叨著父親,還四處打聽消息,鶴年見了一直裝聾作啞。雖然他也想告訴他們,但他更害怕被責罵、被挨打。現在想想,自己可真夠混蛋的,如果早點說出真相,大哥在昨天退潮後就會把父親接過來。他清楚,時間過去越久,對父親越是不利。
鶴年一遍遍地自責,又一遍遍地為自己辯護:父親一定要我這麼做,我有什麼辦法!
但越到後來,他的心就越不得安寧。終於,在吃過早飯後,他拿了根竹杆走下海塘,說得回去看看,興許家裏還有東西沒被衝走呢。
短短的幾裏路,鶴年行進得極其艱難。他發現,以前的河道已變得又寬又深,連一丈多高的竹杆也捅不到底。他四處尋找,越走越遠,到後來,竟不曉得身在何方,也許,他已經過了目的地;也許,他早已偏離了家的位置,他一次次地停下來,舉目四望,卻始終沒有發現那口朱紅色的棺材。
顯然,棺材已經不在了。它是如何掙脫麻繩,和稻壁分離的?父親是否還活著?它載著他去了上遊,還是入了東海?鶴年一概不得而知。
初秋的早晨,江水已帶著涼意,鶴年站在齊腰深的水中,身上起滿了雞皮疙瘩。
雖然是無功而返,鶴年的心裏倒也得到了些許安慰,不管怎麼說,他已經盡力了。從此刻起,鶴年決定把這事埋在心裏,就如父親所說,不告訴任何一個人。
從鶴年鉚上榫頭那刻起,張法就失去了自由。他靜靜地躺在棺材裏,雙手實合,悄聲說道:菩薩在上,看在我這生沒有做過惡事的份上,請務必保佑家人平安,保佑沙地和所有沙民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