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是不會主動拉另一人的手的,當然也沒有人願意拉他的手,大人們說青的手上有病,拉了會傳染,會死掉。但是現在他卻拉住了我的手,奇怪的是我並不覺得驚惶,反而覺得開心,我覺得青大概把我當成親人了,更甚於他的爺爺奶奶。我從沒見過他們牽過青的手。青左手緊緊拉住我的右手,然後他伸出右手,采了河邊的一朵小花。那是一種我們當地人稱為“夜來香“的草本植物,恐怕跟真正的夜來香不是同一種植物,但是這種小花通常在清晨和夜晚開花,開花時有淡淡的香氣,而且花朵顏色很多,非常漂亮。青用牙齒咬住花蕊,把它們從傘狀的花瓣中抽離,然後含住管狀的花瓣的延伸部分吹了起來。夜晚中立刻傳來清脆的像哨子一樣的聲音,竟然是從那美麗的花瓣中傳出的。青就這樣慢慢的吹著,聲音有時高,有時低,雖然是同一個音,但在我耳中聽來,竟像是最美妙的歌曲。因為我知道這是青送給我的曲子。
那天晚上我們在河邊坐了一個多小時,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裏,青都拉著我的手。我們甚至拉著手走到了我家的門口。我回到家的時候,手心裏都是膩膩的汗。我碰過了青的手,因為害怕真的會傳染,真的會死掉,好幾天都不敢碰父母的手。但我還是活蹦亂跳地活著,於是三天之後,我就把會死掉地事情完全忘記了。從那晚開始,隻要青和我單獨相處,他都會牽我的手,緊緊的,用力的牽著。但是沒有再要求我親吻他的嘴巴,我當然也不會主動要求,畢竟像親吻自己手背的感覺是沒有什麼新奇的。我隻是暗自開心青終於屬於我一個人了,雖然隻是在沒有旁人的時候。有雷或其他人在,青還是那個不怎麼說話,拒絕別人碰觸的青。
牽手這樣秘密的事,持續了好幾個月。從涼爽的秋天一直持續到寒冷的冬天。秋天的時候,我特別喜歡吃烤螞蚱。青烤的螞蚱總是讓所有人流口水。青會選個頭中等的螞蚱,他總是說個頭太小,沒有嚼勁,而個頭太大,腹部也大,這樣的螞蚱吃上去會惡心。他把螞蚱穿在鐵絲上,鐵絲的另一端纏在一根木棒上,然後放在火的上方慢慢的翻轉。青說跟火的距離要控製好,靠得太近,會把螞蚱烤焦,太遠又不容易熟還會有煙熏的味道。於是一隻烤的金黃的螞蚱會立刻的被我塞進嘴巴,香香脆脆的感覺甚至比幾年後我吃到的薯片更美味,因為螞蚱是葷腥的純粹的香,而薯片則是人工的調料。聽到我嘴巴裏咯崩的聲音,雷就會拚命的在旁邊咽口水。而青則是不聲不響的開始準備烤下一隻螞蚱。多年以後我經常會想到這樣的場麵:留著黃色的水稻梗的稻田裏,一個認真烤著螞蚱的男孩子微微笑著,一個滿足的嚼著螞蚱的紮羊角辮的女孩子和一個猴急得抓著腦袋,咽著口水,看著烤螞蚱的小男孩。當然,那天青是沒有笑,他還是一副認真的樣子,隻是我回憶起來的時候總覺得他那時應該是在笑的。
冬天的時候基本上沒有什麼零食了,青帶著我們捉麻雀玩。捉麻雀的方法很簡單,在雪地上灑下些稻穀,稻穀的上方用小木棍支起一個匾,木棍上係上一根牢牢的繩子,遠遠的看著,看到有貪吃的麻雀走到匾下吃食,用力拉一下繩子,麻雀就會被罩在匾中了。方法簡單,但真正要抓到麻雀還是很不容易的。有時等了一個小時都沒有麻雀發現雪地上的稻穀,有時拉得太快或太慢麻雀就撲閃著翅膀飛走了。青自然是捉麻雀的高手。他會靜靜的躲在大石頭後麵,一眨不眨的盯著麻雀。麻雀剛開始吃食的時候比較謹慎,有時吃兩口,退兩步,這時的青絕對不會拉繩子,一旦麻雀放鬆了警惕,走到了匾的中間部分,青就快速的拉動繩子,這時麻雀便成了甕中之鱉。小鳥我們是不吃的,因為青不允許我們吃。我們也不會捉回家養著,因為麻雀基本上養了一夜就會死掉。我們隻是在麻雀的腳上係上一根細細的線,拽著線的另一頭讓它飛。等所有人都覺得這個遊戲無趣了,青就會咬斷線,把麻雀放走。青是一個善良的人呢,我這樣想。
三月天漸漸熱起來,我發現了一個事實。我的母親懷孕了。在她瘦瘦的軀幹上,肚子已經鼓得很厲害了。我大概知道懷孕是怎麼回事。很多個晚上,我都會聽到閣樓上的木地板咯吱咯吱的響聲,單純的睡覺自然不會發出這麼多聲響。第二天早上醒來,還會看到被子上有樓上木地板縫隙中掉下來的黑黑的積累了多年的灰塵。我第一次發現這些灰塵的時候曾以為是老鼠屎,因為我的床尾發現老鼠屎是常有的事,甚至墊被上還有黃色的散發著騷臭味的鼠尿。然而我很快區分出了這並不是老鼠的傑作。
大夥擠在村口的小店門口曬太陽的時候,時常有人捉弄我:“阿丹,你要個弟弟還是妹妹啊?”我當然知道這是在捉弄我,因為他們的眼睛裏寫明了這個事實。我總是狠狠地瞪他們,然後瞪向母親毛衣下的圓圓的肚子。“都不要。”我說。然後我看到母親尷尬的表情,感到痛快。我開始怨恨我的父母給我帶來的難堪,我直覺肚子裏的這個家夥會帶走父母對我的寵愛。於是,三月,我漸漸不想回家。我總是在學校寫完作業,然後背著書包就直接和青還有他的嘍囉們衝向麥田。我的父母絲毫沒有察覺這一點,他們總是說阿丹,你越來越貪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