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夏天麗華池的荷花開得極好,亦如往年一樣,我在清涼殿擺宴賞荷,說是席宴可人卻並不多,隻有我和太傅兩人,自母親失去,長久以來這似乎已經成為了我的一種習慣。
記得幼時,每逢炎夏母後總是親自烹製出蓮子茶,我與父皇各自一杯,我如牛飲一口幹盡,而父皇總是小口輕啜,喝得珍惜而貴重,仿佛那不知是一杯茶,而是凝聚在一起的得來不易的快樂。
那時,父皇臉上有最溫柔的笑意,看著母後看著我時才有的神情,我以為那一夕就會是永恒。
直至,又是一年的盛夏,那年的麗華池十裏白荷一夜間盡成血蓮,妖嬈的迷人心神,淒豔得讓人心碎,便是在那一晚,母後一夢赴西歸。
父皇亦是在那一夜青絲轉華發,瞬間竟像是憔悴滄老了十歲,便是從那時起他不再見任何人,隻一個人獨守在母親生前居住的清涼殿內,隻過了半月,便一病不起。
我尋遍了天下名醫,卻隻得來了一句——金石無效唯心能治。
我一氣之下就想將所有太醫一並處死,可卻被父皇阻止了。
他將我叫到床邊,拚盡了全身的最後一絲力氣道出了四個字——生、無、可、戀
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母後就是他的藥,他的命。
時隔多年,我依舊記得父皇那時的表情,無畏生死,不戀世事。
母後的容顏我依稀記得,她的相貌不及我後宮之中任何一位嬪妃,卻深得父皇一世深情,甚至為她廢黜六宮獨寵她一人。
母後是溫柔聰慧的,這點毋庸置疑,但隻憑這一點絕不是可以抓住男人整個身心的唯一條件,有時我不禁想,透過這些,母後究竟是個怎樣的女人,可以讓父皇這樣一個蓋世霸主不惜以死相隨。
每到這時便隻有太傅伴我左右,而我,亦隻讓他陪伴,清涼殿是偌大宸宮之中唯一的禁所,因為這裏麵隱藏著西涼國君,酈熒惑,我,所有的軟弱與疑惑。
“太傅覺得母後是個怎樣的人”我把玩著手中的夜明杯,已有了些酣然的醉意。
“陛下的母後?”
太傅撩衣起身,緩步走向憑欄,瞭望著滿池的荷花,白衣勝雪美髯翩翩好似駕鶴而來的仙人。
“陛下的母後是這世上最美的女人,她的美不在於一副姣好的樣貌,而是,心。”許是飲了些酒,我這是第一次看見太傅沉穩的臉上,靈越出這樣的神情,心向往之卻又迷惘不知何處。
“她有著世上最寬闊的心胸,不樂壽、不哀夭、不榮通、不醜窮,隨性自然天飾灑脫。”
“哦?”太傅一向自視甚高能得他佳評的並不多,更何況是如此大加讚美之言。
“她的笑容溫暖的能讓堅冰皓雪為之融化,她的溫柔比三月的春風還要融暖人心,”此刻,我真切的看見了太傅臉上的笑意,眷戀,清靈如稚童一般的誠摯,那是從內心深處透出的喜悅。
“有時,有些人有些事,是無法用俗禮衡量的,就好比陛下您,總是在疑惑大行皇帝為何一生隻對陛下的母後一人情深不悔生死莫離,其實這一切不過是始於情之一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有時,情路與絕路都是一樣的,隻要走上了便再無回頭之時了,先帝如此,老臣……”
我靜靜地聽著太傅欲言又止,一時間,隻覺得心內一片淒冷,任是怎樣的玉液瓊漿流到了嘴裏也都成了苦澀。
我暗想著情之一字還真是害人不淺“若是如父皇這般,那寡人今生倒是寧願斷情絕愛,反倒省得為此所累。”
聽了我的話太傅抿髯而笑,道“若是人之情愛能如潰堤之水般可疏可堵,便也就不會有尾生抱柱、鵲橋相會這些個故事了。”
“哦,聽太傅的口氣大行皇帝與太後的故事還能與此類相比”
“隻怕還要精彩一些。”
自我幼年記事起父皇與母後就極少提及前塵往事,我隻記得父皇對母後的寵愛由重,若不是父皇功勳卓著隻怕他對母後獨寵而險些斷絕皇室血脈這一條也足令史官定他一個色令智昏的庸君之名。
而這恰恰正是令我為之疑惑的,母後究竟有何過人之處,能令父皇對其二十年而愛寵不衰,真算得上是擅寵瑤宮,褒封玉冊了。
如今太傅提及反倒勾出了我的興趣。
“那太傅倒是細細說來,”沉鬱的暮鍾之聲自多寶塔傳來,此時已是暮色四合,我猶自向多寶塔的方向望去,正看見太傅也遙遙的望向此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