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是正月十六，上元剛過一天，街上的花燈還沒摘下，節日的熱鬧尚未過去。
天剛擦黑，納蘭府後院的院門“吱扭”一聲開了一條縫，一個小廝打扮的人探頭出來往四處望了望，回頭道：“行了，格格，外麵沒人。”
門內站著另一個人，正在努力跟自己的帽子搏鬥，她的發量極多，想要全部塞進帽子裏去疏為不易。聽了這話，不以為意的道：“早就說了這時候大家都在吃飯，一定沒人，弄的跟做賊似的，沒的嚇唬自己。”說著一把把先頭那人推了出去。
這兩人正是當今兵部左侍郎納蘭永壽的二女兒納蘭書豔和她的貼身侍女玉墜。
老天長日，閑來無聊，書豔日間聽自己的書伯兄弟詹岱說起十五的花燈節如何熱鬧；猜燈謎、踩旱船是如何有趣；回來心下癢癢，便與玉墜一商量，兩人定下晚上女扮男裝，要偷偷溜出去玩一晚上。
說起這納蘭家的二小姐，風評十分令人頭暈。京城王公貴族，夫人命婦都知道書豔格格容色奪人，溫婉有禮；到了各位格格、貝勒那裏就知道這位格格口舌之刁鑽、損人之毒辣，比市井之徒也不遑多讓；再去納蘭府打聽打聽，二小姐的恩大家領過，二小姐的威大家也領過，她代別人受過的時候不是沒有，別人代她受過的時候更多；若你去問她身邊最親近的侍女玉墜，這個小丫頭會把眼一瞪，結結巴巴的告訴你：要你多事？你什麼來頭？
她結巴不是因為她天生結巴，玉墜今年才十五，比書豔還小著兩歲。雖然書豔一意抬舉她，她那天生膽小的毛病還沒能改掉，一跟陌生人照麵，臉就紅了；再說上兩句話，就犯結巴。
玉墜是南方人，六七歲的時候跟著母親逃荒來北邊，餓得要死的時候，碰上納蘭夫人開倉贈了幾日粥，救了她們娘倆的性命，玉墜娘咬咬牙，要把玉墜送給納蘭夫人做丫鬟，賣身銀子一文不要，隻求女兒有口飯吃，不會餓死。納蘭夫人本待不收，還是那時候才八歲的書豔說了句，讓她跟我玩吧，這才留下了。書豔對玉墜倒真沒有小姐架子，自己讀書，就讓玉墜一邊聽著；自己彈琴，見玉墜羨慕，就故意弄壞一個，吵著要架新的，其實把舊琴修好就送給了玉墜。玉墜跟了書豔八年，對書豔哪叫一個死心塌地，真正的書豔說往東，她不肯往西；書豔說要上天摘月亮，她忙著搭梯。
兩人偷偷摸摸的往街上溜去。因為不便點燈，月亮又還沒升起來，後巷裏顯得頗為陰暗，走長了，玉墜不免有些害怕，她拽了拽書豔的後襟道：“格格，我覺得後麵有人。”書豔回頭張望一下，道：“沒人。”玉墜道：“有。有的東西，人看不見。”書豔“嗤”的一聲笑：“本姑娘行的正、走的直，怕過誰來？快走快走，還要趕回來呢。“玉墜無奈，隻得快步跟上。空蕩蕩的巷子中隻有兩個人的腳步聲回響著。
又行一回。玉墜忽然聽到一聲抽泣，心下一驚，立住了。書豔被她扯著後襟，她一停，也就隻得停下。玉墜哭喪著臉道：“格格，有人在哭。”書豔眨眨眼睛，心裏發誓以後再也不帶這個膽小丫頭出府門，道：“誰哭啦？我看你就快哭了。嗚嗚嗚……”說著裝了個鬼臉湊到玉墜麵前。玉墜一臉嚴肅，道：“真有人哭，格格，你細聽聽。”
巷子的拐角處果然隱約傳來一個女孩子的抽泣聲，道：“哥，我疼。”這一聲書豔聽得真切，不由怔了怔，衝玉墜擺了擺手示意不要出聲，兩人躡手躡腳貓了過去。
隻聽一個少年道：“小妹，你別哭了，哥這就去想法子。你在這裏坐著，哪也別去，誰來也別理，知道了沒？”卻是漢話。
說話間，一個頗瘦的少年從斜巷裏跑了出來。書豔一拽玉墜，兩人道貌岸然的立起，恩恩啊啊的道：“玉公子，今天晚上的月色，哈哈哈……”少年見巷口有人，站住奇怪的看了兩人一眼，轉頭快步去了。
這一搭眼，書豔已看出這少年衣衫襤褸，怕是個乞丐。心下嘀咕，當今天下太平，民生豐足，這幾年更是風調雨順，哪裏也沒聽說鬧了饑荒，怎會有少年乞丐流落在此？
待那少年去的遠了，書豔對玉墜道：“走，看看去。”朝著剛才有人哭的小巷鑽去。玉墜在後道：“格格，小心啊。”書豔道：“月亮都起來了，我能看見。”玉墜又要哭了，“我不是讓你小心腳下，我讓你小心安全。”書豔不去理她，她已經看見巷子旁的一戶人家的屋簷下，一個小貓似的身影縮成一團，正緊張的望著她。
是一個看來隻有七八歲的女童，因為太瘦，整張臉小的隻看見一對大眼睛忽閃著，髒兮兮的臉上掛著兩滴眼淚。見有人來，更努力的把自己的小身體向牆那邊縮過去，越發顯得可憐。
書豔臉上堆起笑，走過去蹲下向那女童道：“小妹妹，你哪裏痛？”玉墜在旁看著，忍不住想提醒她，其實她不笑恐怕還好些。果然，那女童更害怕了，篩糠般抖起來，死死咬住嘴唇一言不發。
書豔毫不氣餒，繼續道：“小妹妹，不要怕，我是好人來的。你告訴我，你哪裏痛？姐姐帶你去看大夫吧？”
那女童奇怪的看她一眼。
書豔哦了一聲，伸手摘下自己本來就沒怎麼戴穩的帽子。那女童見她一頭青絲，果然是個女人，方才顯得稍微鎮定，猶豫再三，慢慢的伸出了右腿。
書豔一看，勃然變色，原來這女童的右小腿已腫的老高，差不多跟她的大腿一樣粗了，顯然是受了極嚴重的傷，又沒有及時救治。不禁失聲道：“這還不趕緊找大夫如何使得？”說著就招呼玉墜想把女童扶起。誰知這女童一聲驚呼，雙手亂揮，把兩人擋了開去，一邊哭道：“我哥哥馬上就回來了，他馬上就回來了。\\\"
書豔猜到這女童跟哥哥相依為命，剛才那少年臨走之時吩咐妹妹哪裏也不要去，誰來也不要理，這女童自然唯命是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