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燃了煙,猛吸了幾口,我又下意識地用手揮拂著眼前的濃煙,似乎要趕掉眼前的幻象。
小文忽然跑了進來,把我手裏的煙奪了過去,在煙碟上按滅了,撅著嘴說:“你又偷偷抽煙了。媽媽和姥姥在廚房裏都聞見煙味了,叫我來管你!”我笑著擰著她的嘴巴說:“這倒好,你們回來,倒多了幾個管我的人了。”她啪地一下把我的手打下去,也笑著說:“本來嘛,媽媽說組織上把我們從西南調回來,就是要我們照顧你,不,就是要管你的!”
老梁進來了,問:“你們鬧什麼呢?來,小文,你給我念念這首詩。”說著他把翻開的《白香山詩集》遞到小文手裏。小文羞怯地看了我們一眼,一字一字地念下去:
梁上有雙燕
翩翩雄與雌
銜泥兩椽間
一巢生四兒
念到這裏,她抬起頭問老梁:“這個‘梁’字,就是您姓的那個‘梁’吧?”
老梁拍著小文的肩膀,大聲地誇獎說,“你真是了不起,認得這麼多字,念得還真夠味兒。”
我笑了:“人家都上小學三年級了,該認得好幾千字了。”
這時小文已念到:
一旦羽翼成
引上庭樹枝
舉翅不回顧
隨風四散飛
雌雄空中鳴
聲盡呼不歸
卻入空巢裏
啁啾終夜悲
老梁忽然兩手抱著頭,自己低聲地念:“卻入空巢裏,啁啾終夜悲……卻入空巢裏……”
小文把這首詩念完了,看見老梁還沒有抬起頭來,就悄悄地放下書,回頭望我。我向她點了點頭,她就悄悄地走了出去。
我大聲喊道:“老梁,你這一次來還要呆多久?”
他驚醒過來,坐直了,仿佛忘了剛才讓小文讀詩那一段事似的。他歎了一口長氣說:“明天就走,我的情況不容我久呆嗬。”
我沒有說話,隻望著他。
他低頭看著自己互握的手,說:“說來話長了,可是還得從頭說起。我們到美國的頭十年,美博也出去工作了,我們攢錢買汽車、置房子和一切必需的家庭用具……這都是在美國成立一個家庭的必要條件,而最要緊的還是為梁平儲蓄下讀大學的費用……可是到了梁平讀完了大學,找到了工作,又結了婚,我也到了退休年齡,而……而美博也逝世了。”
我像安慰他似地,說:“你退休了,正可以得閑著書了。”
他苦笑一聲:“著書?我是非著書不可,退休金不多,我要交的所得稅可不少。我把我們家樓上的幾間空屋子租給幾個大學生住,不包飯,我自己每頓隻吃一點簡單的飯。就是做一點飯,我的鍋勺盤碗,也是隔幾天才洗一次。幸虧有一個朝鮮的學生,研究明史的,常來問我些問題,他來了就替我做飯,並替我洗碗,這算他給我的報酬,但是他也和我一塊吃飯,這又是我給他的報酬……”
我打斷他:“你不是提到著書嗎?”
他又淒然地笑了:“對,為了生活下去,我必須弄點版稅。你不知道現在美國出一本書多麼困難,我又不會寫小說,就是一本小說,能暢銷,也極不容易,請名家寫一篇書評比登天還難。我挑了一個新奇而又不容易‘露餡’的題目,就是《中國的宦官製度》。這次回國就是為搜集材料而來的,沒想到北京的許多圖書館還沒有整理好,有的沒有介紹信還進不去……我想明天到上海看看,我的北京侄子家裏也不能久住,他們兩口子帶兩個孩子隻有一間半屋子,讓出半間給我,當然給他們帶來很大的不便,雖然他們堅持說住家裏比住旅館節省得多……好了,不說了,老陳,你們現在怎麼樣呢?”
我笑了一笑,又想伸手去拿煙,立刻自己控製住了,說:“華平不錯,她一直在中學教書,當然也有幾年不大順心的日子,現在好了,她也已經退休了,可是她還得常到學校裏去。本來我從五七年以後,就不能教書了……調到圖書館裏工作,也好,我搜集了不少的資料卡片。六六年以後,我的那些卡片,連同以前的,也都被燒掉了。這以後的情況,也和絕大多數的知識分子一樣,但我還是活下來了,我始終沒有失去信念。我總是遠望著玫瑰色的天邊。……我閑了二十年,如今,政策落實了,我也到了退休年齡,反倒忙起來了!我說我上不了大課,但學校裏一定要我帶研究生,還好,這幾個研究生,都很紮實,很用功,隻是外文根底差一些,看不懂外文的參考書,本來嘛,他們整整耽誤了十幾年,他們中間年紀最輕的也有三十多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