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華威先生(1 / 3)

轉彎抹角算起來——他算是我的一個親戚。我叫他“華威先生”。他覺得這種稱呼不大好。

“噯,你真是。”他說。“為什麼一定要個‘先生’呢。你應當叫我‘威弟’。再不然叫‘阿威’。”

把這件事交涉過了之後,他立刻戴上帽子:

“我們改日再談好不好?我總想暢暢快快跟你談一次——唉,可總是沒有時間。今天劉主任起草了一個縣長公餘工作方案,硬叫我參加意見,叫我替他修改。三點鍾又還有一個集會。”

這裏他搖搖頭,沒奈何地苦笑了一下。他聲明他並不怕吃苦:在抗戰時期大家都應當苦一點。不過——時間總要夠支配呀。

“王委員又打了三個電報來,硬要請我到漢口去一趟。這裏全省文化界抗敵總會又成立了,一切抗戰工作都要領導起來才行。我怎麼跑得開呢,我的天。”

於是匆匆忙忙跟我握了握手,跨上他的包車。

他永遠挾著他的公文皮包。並且永遠帶著他那根老粗老粗的黑油油的手杖。左手無名指上帶著他的結婚戒指。拿著雪茄的時候就叫這根無名指微微地彎著,而小指翹得高高的,構成一朵蘭花的圖樣。

這個城市裏的黃包車誰都不作興跑,一腳一腳挺踏實地踱著,好像飯後千步似的。可是包車例外:叮當,叮當,叮當,叮當,——一下子就搶到了前麵。黃包車立刻就得往左邊躲開,小推車馬上打斜。擔子很快地就讓到路邊。行人趕緊就避到兩旁的店鋪裏去。

包車踏鈴不斷地響著。鋼絲在閃著亮。還來不及看清楚——它就跑得老遠老遠的了,像閃電一樣快。

而——據這裏有幾位抗戰工作者的上層分子的統計,跑得頂快的是那位華威先生的包車。

他的時間很要緊。他說過——

“我恨不得取消晚上睡覺的製度。我還希望一天不止二十四小時。抗戰工作實在太多了。”接著掏出表來看一看,他那一臉豐滿的肌肉立刻緊張了起來。眉毛皺著,嘴唇使勁撮,好像他把全身的精力都要收斂到臉上似的。他立刻就走:他要到難民救濟會去開會。

照例——會場裏的人全到齊了坐在那裏等著他。他在門口下車的時候總得順便把踏鈴踏它一下:叮。

同誌們彼此看著:唔,華威先生到會了。有幾位透一口氣。有幾位可就拉長了臉瞧著會場門口。有一位甚至於在準備決鬥似的——抓著拳頭瞪著眼。

華威先生的態度很莊嚴,用種從容的步子走進去,他先前那副忙勁兒好像被自己的莊嚴態度消解掉了。他在門口稍為停了一會兒,讓大家好把他看個清楚,仿佛喚起同誌們的一種信任心,仿佛要給同誌們一種擔保——什麼困難的大事也都可以放下心來。他並且還點點頭。他眼睛並不對著誰,隻看著天花板。他是在對整個集體打招呼。

會場裏很靜。會議就要開始。有誰在那裏翻著什麼紙張,悉悉綽綽的。

華威先生很客氣地坐到一個冷角落裏,離主席位子頂遠的一角。他不大肯當主席。

“我不能當主席,”他拿著一枝雪茄煙打手勢。“工人抗戰工作協會的指導部今天開常會。通俗文藝研究會的會議也是今天。傷兵工作團也要去的,等一下。你們知道我的時間不夠支配:隻容許我在這裏討論十分鍾。我不能當主席。我想推舉劉同誌當主席。”

說了就在嘴角上閃起一絲微笑,輕輕地拍幾下手板。

主席報告的時候,華威先生不斷地在那裏括洋火點他的煙。把表放在前麵,時不時像計算什麼似地看著它。

“我提議。”他大聲說。“我們的時間是很寶貴的:我希望主席盡可能報告得簡單一點。我希望主席能夠在兩分鍾之內報告完。”

他括了兩分鍾洋火之後,猛的站了起來。對那正在哇啦哇啦的主席擺擺手:

“好了,好了。雖然主席沒有報告完,我已經明白了。我現在還要赴別的會,讓我先發表一點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