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嫻猝不及防地回眸對上了皇後帶著溫柔笑意的雙目。她的指尖發顫,瑟瑟地收回了衣袖中去,險些還打翻了茶盞。
皇後的麵上仍是那般的溫和優雅,讓人忍不住沉淪在她的淡淡微笑中,猶如高高在上的神女普愛之於世人。
她的確是一個合格的中宮國母。
漪嫻起身向皇後行禮,皇後含笑虛扶了她一把,請她起身。
“本宮聽聞陸姑娘昔年善寫飛白書,恰這裏有幾本飛白大家的真跡傳世,就贈於你帶回去看罷。”
她再度拜謝皇後的恩賜。
皇後一邊說著一邊坐下,等她說完這句話後,目光終於落在了桌上的那本詩帖。
她以為漪嫻適才翻看了那本帖子,不過她並不生氣,反而和煦地同她交談:“本宮這陣子在習草書,因為幼時不曾寫過,所以現在寫來難免有幾分生疏。不知陸姑娘覺得本宮寫的如何?何處還有可改進的?”
漪嫻心亂如麻,話說出口的時候幾乎都沒有經過自己大腦的思考。
“不……娘娘,娘娘……臣女並未隨意翻動娘娘的書帖。隻是方才有風吹來,吹亂桌案上的東西,臣女想為娘娘整理一下紙張而已。”
婠婠發覺漪嫻似乎有些緊張。
不過這也難免,普通女眷第一次單獨麵對萬人之下的中宮皇後,稍顯慌張也是可以理解的。
於是她的態度越發溫軟下來,想要借以安撫她。
“無妨。那陸姑娘不妨翻翻看罷。”
漪嫻搖了搖頭:“臣女也不曾精習過草書,有何顏麵品評娘娘的筆墨。”
她和聖懿帝姬善寫行楷。
婠婠笑了笑,也不再提此事,將桌上的一碟子芙蓉糕朝她麵前推了推,請她品嚐。
歲月流逝是可怕的。明明是多年的舊友,在這一刻也變得恍若初相識之人。
尤其是婠婠變成了皇後,除了晏珽宗能見到她床榻之間的失態動情,其他時候幾乎每個人可以見到的她、都是那個被精心裝飾過的神像。
她烏發盤起,鳳冠華翠,臉上的每一絲細密絨毛都撲上細膩的脂粉修飾,身著華服鳳袍,流光溢彩,卻又拒人於千裏之外。
誰還能透過這層妝飾看到她本來的麵目?
略坐了一陣後,漪嫻起身告辭。
她也是時候該出宮回家了。
正在婠婠起身小送她兩步的時候,那陣風再度不約而至。
將字帖卷到了地上,漪嫻的腳邊。
漪嫻彎腰拾起字帖遞給皇後,皇後的神色微滯。
她便垂眸,發覺字帖又被打開到了剛才的那一頁。而她的手指恰好按在了那個“淑”字的邊上。
皇後看著那個字。漪嫻也看著那個字。
皇後莞爾,合起字帖隨手放到了桌案上,未置一詞。
*
出宮的時候,漪嫻覺得自己的腳步都有些虛浮。
她發間戴著太後親賜的金簪,回家的時候又帶來了這份隆重的賞賜,賺足了今日入宮所有女眷的羨慕目光,也讓臥病在床的平陽公主夫婦不甚欣喜,強撐著也能起身了。
這時候再也沒有人在心中敢議論半分她是和離之身了。也不會再有人用那種既憐憫又暗含幸災樂禍的語氣議論她在這場婚姻中的遭遇。
在絕對的強權麵前,其他什麼都是虛的。所謂世俗施加給女子的貞潔道德觀念,在權力麵前也不值得一提。
漪嫻想到年少時她曾於聖懿帝姬偷偷在藏書閣中議論文官酸儒們口中的“女主專政”“宦官擅權”。
帝姬說,隻要有了權力,什麼“下九流”什麼“身份卑賤”,都隻是一句空話而已。
世人嘲笑宦官是沒根沒後不男不女的怪物,可是那些同皇帝們親近、受皇帝們信任的太監,饒是宰相有時都得對他們卑躬屈膝、皇子親王們更得將他們奉為座上賓;文官們最怕女主專政,對皇帝的母親、妻子乃至後宮妃妾嚴防死守,可是真的有呂武臨朝主政之日,也沒見他們敢做些什麼,還是得乖乖地跪地俯首。
同樣。
以前有好些人或許會暗暗瞧不起她的際遇,更覺得她一個和離過的、不能生養的女人身帶晦氣。可是自宮中兩後頻頻對她青睞有加、恩寵優渥之後,他們反而不得不上門求漪嫻為他們辦事傳話。
頭一位就是漪嫻的祖父母。
他們一再叮囑漪嫻,應該趕緊養好了身子時常進宮陪太後說說話,加深太後對陸家的好感。
“現下璟王爺不在太後身邊,太後與當今陛下又不親近,六宮空缺,皇後暫且還無所出,又沒有孫兒孫女的承歡膝下。可不正是難免寂寥無趣的時候?你若多陪陪太後,借著早逝了的聖懿帝姬勾起太後對你的幾分憐愛,你父親哥哥他們也不愁在官場中沒臉啊!”
陸國公別有一番計較考量:“今日太後席間對你說起宋仁宗曹皇後二嫁的故事,教你不必覺得和離了便低人一等似的。我看……或許太後是別有一番深意罷?沒準兒,太後正是想讓你再入宮侍奉當今聖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