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Chapter 3 你的天堂,我的地獄(1 / 3)

出乎陳綏寧意外的是,清晨醒來的時候,手機裏什麼信息都沒有。他本以為能收到一兩道留言,譬如助理給他留言“許小姐已經到了,就住在隔壁房間”或者“昨晚的機票沒有訂到,她今天上午才到”。他獨自在床上靠了一會兒,披了睡袍起來,洗完澡,又用完早餐,助手的電話才打進來。

顯然他的助理比任何人都了解老板的心意,在交代完今天的行程之後,狀似不經意的說:“許小姐昨晚關機,聯係不到。”言下之意,便是她沒有趕過來。陳綏寧低頭喝著茶,“嗯”了一聲。

這一天行程忙碌,會議間歇,助理看了看拿手支著下頜的陳綏寧,走過去在他耳邊說:“柏林到了。”

他笑著站起身來,似乎還喃喃說了句:“這小子,現在才來。”

柏林是風塵仆仆的趕來的,衣服未換。他的習慣素來如此,總要先將工作上的事務解決,才會鬆一口氣。陳綏寧見他眼下淡淡的青色,笑了笑說:“先去休息吧,待會兒還有個晚宴,我們一起去。”

夜色漸漸沉降下來,柏林的助理提醒他晚宴的時間差不多快到了,卻看見這個年輕人靜靜地站在窗前,一手插在口袋,一手還拿著手機,不知在想些什麼。

在OME的高層中,這個上司真的算得上極好相處。他簡直難以想象假若陳綏寧是自己的上司,他……有可能會和下屬們一起出去吃涮鍋唱KTV麼?

“老大——”他又提醒了一次,“差不多了。”

柏林伸手將自己的領帶扯下來,隨手扔在沙發上,笑笑說:“幫我想個理由應付下老大,我有事。”

半個小時之後,陳綏寧在人群的簇擁中,聽到助理在自己耳邊輕輕的說:“柏先生身體不舒服,不過來了。”

他點了點頭。

“還有……”助手躊躇了片刻,這個空當,已經有人擠過來,滿臉帶笑的與陳綏寧寒暄。他不得不等了一會兒,又壓低了聲音說,“許小姐一個小時前下了飛機。不過——她沒有入住您吩咐預定的酒店。”

修長的手指間還持著的長腳酒杯,他漫不經心的晃了晃,淡金色的液體一層層的洌灩開。隻是他並沒有說什麼,點了點頭:“知道了。”

宴席結束之前,主人向他致意:“陳先生,合作愉快。”他亦風度翩翩的舉杯,杯中液體微微沾唇,便放了下來,拿過侍者手中的白色手絹拭了拭唇,便離開了。

汽車飛馳在這座陌生城市的大街上,陳綏寧坐在後座,暗色幾乎隱去了他所有的表情。綠燈轉跳成紅燈,車身微微一頓,他忽然開口,卻報了另一家酒店的名字。

初秋的天氣,淅淅瀝瀝的開始下雨,蜿蜒出一道又一道的水痕。雨刷有一下沒一下的刮過玻璃,前邊車輛的尾燈迷離出許多紅黃相疊微帶暖色的光暈。年輕男人先從出租車上下來,並未讓門童接手,自己打開傘,一手扶著門,體貼的等著女生出來。他並未與她靠得很近,卻始終注意著不讓雨絲飄進來。

大堂吧裏放著柔緩的音樂,佳南要了一壺大紅袍,親自執了茶具,將一杯香馥的茶水遞給柏林。他的視線一直落在她那雙靈巧纖長的手上,直到接過來,才笑了笑:“謝謝。”

其實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麵了——之前的新聞炒得沸沸揚揚,一日之後便又銷聲匿跡。那時他在外地差旅,打電話過去,卻始終關機。柏林心底不是沒有擔心,卻因為兩人關係隔了一層,始終無法真正的去找到她,畢竟那時,她對自己說了那樣一番話。

彼時他的沉默,是對她最後的尊重。

隻是今天看起來,許佳南似乎不像是他認識的那個女生了。她好像習慣了用笑來掩藏什麼,以前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眼神,如今竟然也像是墨藍的海水,令他想起了從來都是深不可測的陳綏寧。

“那麼,謝謝你還願意來見我。”佳南抿了口茶,忽然想起了最後一次見他時自己狼狽的樣子,忍不住自嘲地翹起了唇角。

年輕的男人原本是穿著一套極為正式貼身的黑色西服,隻因出門的時候扯掉了領帶,帶出幾分休閑的意味,加之短短的頭發,襯得眉宇極為俊朗。他一笑間露出雪白的牙齒:“沒什麼。”

“那麼之前我拜托你的事,也謝謝你了。”佳南抬起頭,額發便落下來,眼睛完成了很好看的月牙形。

他沉默了一會,點頭答應了,最後卻忍不住說:“佳南……”

佳南迎上他的目光,卻隻是明快一笑:“你知道我不是做生意的料,隻是煩勞你牽線。假如實在為難,也沒有關係。”

柏林注視她良久,才點頭說:“我知道了。”

她便站起來:“那麼就這樣吧。耽誤你這麼久,真不好意思。”

他亦站起來,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低聲說:“不要勉強。”

她衝他笑一笑,慢慢的轉身離開,時間似乎有些膠滯,柏林幾乎能看到她轉身時微微擺起的裙角,他隻覺得……看不透她。她父親重病,濱海險些易主,而她如今請他從中斡旋,間接的表達了想要與博列尼重新談合作的意向——她想做什麼?

柏林倏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她,她在飛機上蹙著眉頭,睡姿亦是楚楚可憐。而現在,一年不到的時間,物是人非。

佳南訂的是普通的標間,她將房卡插入取電,又燒上水,這才從行李箱中裏拿出了一小塊普洱茶餅。

門上扣扣扣三聲,不多不少,不急不緩,想必來的人總是這樣鎮定自若。佳南唇角微微一勾,卻並不著急站起來,仔細的將茶分好,才打開門。

陳綏寧站在門口,沒有慍色,一樣微微笑著,淺色襯衣與深色西褲,清貴逼人。

她亦若無其事的側身讓他進來,抿唇笑了笑:“來得正好,水剛剛燒開。”自顧自的端起水壺,輕輕澆注在杯中,洗了洗茶,又注上第二杯,才遞給陳綏寧。

他看著她從容不迫的動作,目光卻落在她右手手指上那串褐色的尚未痊愈的燙傷皮肉上。一時間誰都沒說話,隻有瓷杯中氤氳起一團暖氣,冉冉在兩人間升起。

“是在等我?”他伸手摸摸她的頭發,難得笑眯眯的問。

“你再不來找我,我就要睡覺了。”佳南打了個哈欠,懶懶撥開他的手,語氣微嗔。

她虛情假意,他亦恍然不覺:“怎麼不住我幫你安排的地方?”

“你那裏?人太多了,你老婆剛生了孩子。人言可畏。”

“又不是翡海。”陳綏寧靠在沙發上,深深看著她,“你怕別人……現在倒不怕我了麼?”

她捕捉到他眼神深處的鋒銳,抿唇笑了笑:“怎麼,我和柏林見了一麵,你會生氣嗎?”

燈光淺淺落下來,佳南穿著柔和色係的雪紡掐腰連衣裙,烏發明眸,臉部的輪廓都顯得異常柔和,而這樣的輕聲軟語,亦是他強錮她在身邊後,她頭一次這樣說話——陳綏寧忍不住眯了眯眼睛,伸手將她拉進懷裏,慢慢的說:“知道我會生氣,你還是要見他?”

“公事。”她感受到他的掌心溫柔的摩挲在自己的發間,亦懶洋洋的閉了眼睛,仿佛是一直倦了的貓咪,“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他若有所思的說,“有什麼事你要他幫忙,而不找我?”

“比如說報複你什麼的……”佳南依舊閉著眼睛,愈發覺得倦澀,隻喃喃地說。

“是嗎?”他越發覺得興味,索性伸手搖搖她,“怎麼報複?”

“不是啦,我隻是找他幫忙與博列尼牽個線。他們可以和邵勳合作,也就能和我合作。”

陳綏寧皺了皺眉:“合作什麼?”

沙發並不算大,她微微一動,半個身子便幾乎伏在他身上,隻隔了兩層薄薄的布料,彼此的肌膚都溫熱。

“你知道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假若不是像之前的惡意收購,我樂意與他們談一談。”她輕聲說,像是帶了無限疲倦,“我不想管了。”

最後一句帶了不耐煩與驕縱任性,倒真像是以前的許佳南。陳綏寧的手不輕不重的撫在她的後背,闔上眼睛想了一會兒,才淡淡的笑:“起來,去床上好好睡。”

她“唔”了一聲,懶懶的依舊沒動。陳綏寧無奈,將她抱起來,放在床上,隻留下一盞床燈,轉身去了浴室。

因是標準間,兩張床都不算大。陳綏寧出來的時候隻穿了一件浴袍,走到佳南身邊,躺了下去。她閉著眼睛,呼吸平緩,已經睡熟,他這樣一打擾,她便皺了皺眉,不知喃喃說了句什麼,便翻了個身。

陳綏寧笑了笑,讓她的頭枕在自己手臂上,將她抱在懷裏,唇角似有似無的貼在她的眉心間,亦閉上了眼睛。

這個夜晚安靜而綿長,身邊的人已經熟睡,而她縮在他的懷裏,依然是平穩地呼吸,隻有眼睛卻是一直睜著的,異常的明亮。

清晨醒過來,佳南一側身,身邊他還躺著,半摟著自己,吻了吻她的眉梢:“醒了?”

她的表情還有些懵懂,似乎一時間忘了這是什麼地方。

“幫我去拿衣服。”

“呃?”

“乖,快送來了。”他輕輕拍拍她的臉頰,“昨天過來的時候,什麼都沒帶。”

佳南“哦”了一聲,剛剛洗漱完畢,就有人來摁門鈴。她取了過來,扔給他,言笑晏晏:“今天忙嗎?”

他說了句“還好”,一邊慢條斯理的整理自己,看著她坐在鏡前化妝。佳南隻刷了刷睫毛便沒再讓他等,一道坐了電梯去吃早餐。

頂樓的旋轉餐廳中,他展開一份報紙放在膝上,抿了口清咖啡:“我們談談。”

她眉目不動:“談什麼?”

“既然不想管了,那麼不如將濱海山莊讓給OME。和博列尼談,他們隻會出價更低。”清晨的陽光下,他的眉目熠熠,白襯衣外鬆鬆套著一件淺咖色毛衫,雲淡風輕地說,“至少我還能照顧你。”

佳南皺了皺眉:“為什麼?”

她的困惑顯而易見,陳綏寧反倒笑了,傾身過去:“關北開張在即,你說呢?”

哪怕濱海不懼關北的競爭,對方卻會咬緊這一點壓價,不會鬆口。

她秀氣的眉頭皺得更緊,纖長的手指攏著溫熱的豆漿,一時間不開口。

他便閑閑移開目光,自顧自的去看報紙了。

“OME悄無聲息的籌備關北酒店這麼久,假如收購濱海……你們之前的策略不就要大動?”

他聳聳肩,臉上的笑意淡淡,仿佛是在與她調情:“是有些麻煩,不過你若一直這麼乖,我不介意更麻煩一些。”

佳南托腮望向窗外,想了許久,嫣然一笑:“還是說你早就想好了……我不會拒絕?”

而她的內心,遠沒有外邊那樣風和日麗——若是在父親出事的時候他提出這樣的建議,自己一定魚死網破;而現在的心境不再如當初那麼決絕激動,權衡利弊,倒是有可能同意。

他果然將每一個細節都拿捏得無可挑剔。

佳南唇角噙了一絲微笑,抬眸望向他:“你讓我再考慮考慮。”

“時間不多了。”陳綏寧依舊沒抬頭,隻是好心的告訴她,“關北一開業,什麼都難說了。”

佳南依舊是怔怔的看著窗外,像是無意,隨口說:“原來你要的是這個。”

輾轉這麼久,所謂愛恨,假若隻是用這樣一座酒店來衡量,倒也實惠簡單。

他放下報紙,語氣半真半假:“不,小囡,我要的更多。”

她便回頭看他,唇角彎成極柔美的弧度:“連我都是你的,還不夠麼?”

窗外的陽光這樣耀眼,可陳綏寧的目光極黝黑深邃,落不進分毫。他看著她許久,似是在審視,可她始終快活的笑著,眼神中還夾雜著絲絲慵懶——甜美如斯,哪怕是鴆毒,卻也能讓人一口飲盡了。

他的笑意便從眼神深處蔓延開,那一瞬間,佳南竟有一種感覺,仿佛以前那個陳綏寧又回來了。隻是她很快低下頭,喝了一口白粥,覺得自己剛才那絲錯覺真是可笑。旋即又為此刻自己依舊清醒而高興。

假若連虛與委蛇都不再是難事——那麼,許佳南,你早已不再是以前那個懦弱的你了。

她在心底一字一句的告訴自己。

佳南隱隱約約被一絲燈光驚醒時,有些遲鈍的半支起身子,這個不算大的房間裏,隻有梳妝台邊亮起了一盞小小的燈光。

有人很快的走來,在床邊坐下,拿五指擋在了她眼前,低笑著說:“吵醒你了?”

他的指節修長,帶著淡淡的薄荷味道,或許還有幾分從屋外帶來的涼意,激得她略略清醒了一些。

雙膝屈起來,又將臉埋在了被子裏,這才模模糊糊想起來,吃完早餐,陳綏寧出去辦公,而她回到房間,混混沉沉的倒頭就睡,直到此刻。

他的手指輕巧的替她撥開微微有些濡濕的額發,順勢滑到下頜處,不輕不重的強迫她抬起臉,深邃的眸色與她對視:“做噩夢了?”

佳南推開他的手,有些疲倦的靠著他的肩膀:“幾點了?”

“下午兩點。”她的身體柔軟且帶著甜甜的乳香,陳綏寧唇角微翹,一字一句,“昨晚沒睡好麼?”

她分辨不出他的言語中是否帶著其他的含義,隻是伸手攬住他的腰,將臉埋在他的胸口,抱怨說:“我餓了。”雙手伏在他的腰間,亦是微微一緊,仿佛是小小的懲戒。他便無奈笑了笑:“起來,換了衣服我們出去吃飯。”

他便起身放開她,依舊坐回桌邊低頭查看文件。

佳南隨便找了一套換洗的衣服,趿著拖鞋去衛生間換衣服。隻踏進半步,便忍不住探頭問:“你……洗過澡了?”

這個浴室不比套間的,隻能淋浴,此刻一地的水漬,無處落腳。佳南有些狼狽的重新出來,看見陳綏寧略帶興味的目光:“為什麼要躲在裏邊換衣服?”

她躊躇了一下,卻沒說話。

“我不看就是了。”他似乎在強忍一絲笑意,卻極守諾言的背對著她,不曾回頭。

房間裏靜悄悄的,隻有他一頁頁翻過合同紙張的聲音,以及衣服窸窸窣窣的聲響。他的手指輕輕的在桌上敲擊,卻並沒有回頭,隻是不經意間抬起眼眸,卻見到梳妝鏡中,她正反手扣著內衣,有些手忙腳亂。

他顯然還是不夠紳士,至少“非禮勿視”這樣的準則在陳綏寧看來,是很荒謬的,於是微微抬頭,大大方方的欣賞她線條柔和、膚色晶瑩雪白的後背,在她察覺之前,已經站在她的身後。

佳南正在和那套新買的內衣搏鬥,全然沒有想到他的突然出現在自己背後。

“你——”

“寶貝,放鬆……”他一手扶著她的小腹,極盡曖昧地讓她靠近自己懷裏,另一隻手卻觸到內衣的搭扣,低聲笑著,“我不是故意偷看,隻是覺得——你需要幫忙。”

“需要幫忙”的後果,便是拉著她倒在床褥間。佳南掙紮了一下,卻沒有掙開,隻能微微側過頭避開他的吻,悶聲說:“你弄痛我了。”

“嗯?”

她抬起手臂,給他看那條紅紅的劃痕。

是他的袖扣。

“sorry……”他的聲音有些暗啞,薄唇停在她鎖骨的凹陷處,吮吸得那塊肌膚有些微的灼熱感。

她索性躺著一動不動,看這他解開襯衣的扣子,語氣楚楚可憐:“可是我餓了。”

“……那也得先喂飽我。”

窗外的秋雨依舊淅淅瀝瀝的在下,這座陌生城市浸淫在一種朦朦朧朧的水光之間。房間卻是恒溫,衣服落滿一地。佳南側身去夠電話訂餐,被子從肩膀上滑落下來,露出一片細膩雪膚。他不依不饒的跟過去,薄唇摩挲而過,似乎還是沒有盡興。

佳南的聲音有氣無力:“喂,我真的快餓死了,別鬧。”

他終於放開她,起身穿衣,恰好服務員送來餐點,他便接了過來,難得體貼的放在床邊。

“我們在這裏呆多久?”佳南穿好衣服,盤了腿在床上,對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鮮蝦雲吞,食指大動。

“後天回去吧。”他想了想,“柏林也在這裏,很多事不用我親自去管。”

聽到那個名字,佳南隻是淡淡“哦”了一聲,麵色無異。陳綏寧一雙深秀明亮的眼睛卻似乎幽邃了幾分,想起那時他強逼她回到自己身邊,那個晚上她因為柏林的一個電話而失聲痛哭。

“丫頭,想不到,你現在這麼薄情。”他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房間裏充滿了一種暖洋洋的香氣,她卻沒有讓他將這句話說完,討好的舀了一勺湯到他唇邊,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你喝一口,真好喝!”

語氣欣喜得像是個孩子,他隔著那一勺微微蒸騰起的熱氣,看到她秀美的五官,便從善如流的喝了下去,伸手撫了撫她的頭:“吃完我們出去走走。”

“看電影?”佳南有些啼笑皆非的看著屏幕上滾動著的一條條影訊,忍不住想提醒他,他宅子裏那座設有四十五座的家庭影院,音響視覺效果,絕對不會比影城差。當然,她很快想起來,其實在他結婚之後,她再也沒有去過那裏了,於是乖覺的點頭:“好。”

適合的場次隻有一部好萊塢的槍戰片,佳南在路過某張海報的時候腳步頓了頓。

他隨意的攬著她的肩膀,斜睨了一眼:“等一會兒也行。”

最後還是等了半個小時,才等到《玩具總動員》的終結版。

大廳裏並不算安靜,因為有許多孩子,總有些吵鬧聲,和窸窸窣窣吃爆米花的聲音。陳綏寧期間還起身去外邊接了幾次電話,佳南並沒有太在意。

散場的時候,影院的商城裏正在販售紀念版卡通玩具。

“喜歡哪個?”他的語氣仿佛是在哄一個孩子。

“大熊。”佳南怔了怔,“可惜是反派角色,沒有紀念版。”

那隻曾經受盡主人寵愛的、渾身都散發著甜美水果香氣的泰迪熊,受盡折磨回到“家中”時,才知道小主人早就有了一個替代品。一切寵愛不過是眨眼浮雲,它的堅持不過是笑話,多麼諷刺。

它變得這樣暴戾,難道不對麼?

這個答案或許有些意外,陳綏寧微微眯起眼睛,清亮的目光中有些審量的意味。

她卻嫣然一笑:“門口為什麼這麼多人?”

時近午夜,影院的門口卻排起長龍,影迷們瘋狂的尖叫聲一波接著一波。

原來是某部新片的首映,男女主角都是人氣超高的當紅偶像,主創人員齊齊到場,盛況空前。

佳南看著那些聲勢浩大的宣傳攻勢,挽著陳綏寧的手臂略微緊了緊,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說:“原來你是來帶我看這個?”

陳綏的目光卻落在海報上一身民國少女打扮的安琪身上,看似專注地樣子,卻隻注意到佳南語氣中那絲冷冷的調侃。

影迷們的尖叫聲更大了,微涼的秋雨中,一身白色小禮裙的安琪在許多人的簇擁下走進了影院大廳。

佳南輕輕笑了聲:“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

那也是他第一次見到她,然後改變了這個女大學生的一生。

他沉默地看她一眼,陌生的城市,這樣巧合,似乎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含義。

“對了……”佳南對他眨了眨眼睛,神色間看不出絲毫的慍意,笑得卻越發燦爛了,“下次,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這樣試探我了?”

他的眸色幾乎在瞬間冷淡下來,隻淡淡的重複了她的話:“試探?”

佳南此刻的笑容依然無辜甜美:“怎樣做才是對自己好,我很清楚。就算不為自己,我也會為爸爸和濱海考慮。”

他教她的話,她記得很清楚,此刻原樣奉還。

她看著他微笑,隻是清楚的明白,與這俊美的外表不同,他已經被她激怒了。

“那麼讓我看著柏林和你一起回到酒店,算不算試探?”他勾著唇角,語氣帶著幾分淩厲。

“我們很清白。”她一早向他交待過了一切,“你和她不一樣。”

“那麼,我也告訴你——想要試探你可以有很多種方法。”他似笑非笑,像是沒有聽見後半截話,“我不會連兩張首映的電影票都舍不得。”

這一晚沒有人再開口說話。他徑直將她帶回自己住的酒店,然後自顧自的去看公文。佳南睡下去的時候,一張大床還是空落落的,臥室外卻響起砰的關門上。

之前粉飾太平的感覺很糟糕,還不如這樣彼此冷漠,佳南卷起了被子,睡得異常深沉。

翌日陳綏寧回來的時候,佳南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餐,剛剛洗過澡的緣故,還素著一張臉,陽光落進來,肌膚透著粉紅,晶瑩透白。

“今天回去嗎?”她依舊笑盈盈的,似乎忘了昨晚發生過什麼。

“怎麼?”

“安琪約我出去見麵。”她晃了晃手機,老老實實的說,“我覺得很意外。”

“下午的飛機,你有時間。”他若無其事,“隨你。”

佳南定定地看著他數秒,隻是那張英俊的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

“好吧,我去。”她低聲嘟囔,“可是見完之後,我不想上頭條。”

他探身過去吻吻她的額頭,卻一言不發。

咖啡店剛剛開門,服務生剛剛擦拭過的落地玻璃異常的明淨,光線柔和,且人又不多,僅有的數位顧客的腳步聲便異常的清晰。

“那邊卡座可以嗎?”

戴著墨鏡的女生搖了搖頭:“這裏就可以了。”她取下墨鏡,露出一張脂粉不施的臉,有些抱歉的笑了笑,“我討厭狗仔。”

佳南卻微微笑了笑:“可是你約我出來?”

安琪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我讓經紀人試著聯係你,居然真的找到你了。”

佳南心不在焉地用手中的銀勺撥弄著漂浮在咖啡上的那層巧克力,有些好奇她會和自己聊些什麼。

“其實我隻是想謝謝你。”安琪依舊笑盈盈的,“畢竟這麼巧,昨天恰好在影院看到你了。”

“謝謝我?”佳南抿了抿唇,盡管唇角微微翹了起來,可是眼神中倏無笑意,“你恐怕……謝錯人了吧。”

“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大概不會被人注意到。”安琪一雙漂亮的眼睛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有些自嘲地笑笑,“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有什麼話,不妨直說吧。”佳南輕輕咳嗽一聲,抬起眸子與她對視,“說真的,我們兩個坐在一起,讓我覺得很不舒服。”

安琪怔了怔,似乎不知道怎麼接口。

“或者換個詞,是難堪。”她淡淡的說,“是陳綏寧讓你來找我談談?談什麼?他讓你來指導我,怎麼樣才能把一項‘特殊’的工作做得更好?”

“不——不是。”安琪似乎聽懂了“特殊工作”的含義,微微漲紅了臉,“不是他找我來的。我隻是……想和你談談。”

佳南挑了挑眉梢,或許她可以相信眼前這個女孩的說辭,不過她也可以確信,安琪說的,也一定是陳綏寧允許她說的話。

“考慮好了麼?”飛機上陳綏寧一邊翻著雜誌,側身望向佳南,“酒店的事。”

自從見了安琪回來,佳南的心情似乎特別的好,伸手拉了拉蓋在身上的毛毯,答非所問:“我回去再給你答複。”

他一雙深長明秀的眼睛在她身上頓了數秒,薄唇輕輕動了動,最後卻隻是一笑,什麼都沒說。

佳南隻睡了一會兒,就被飛機異常的顛簸給吵醒了。機艙裏燈光忽明忽暗的閃了一陣,空姐有些急促的廣播通知飛機遇到強氣流,一時間無法降落,請各位乘客安心等待。

陳綏寧側過臉,看到佳南蒼白的臉色,忍不住探身過去:“安全帶係好了?”

她咬著唇不說話。

又是一下劇烈的顛簸,佳南的臉色近乎慘白,手指緊緊摳著毛毯,一句話都不說。

座位設置的問題,彼此隔得有些遠,陳綏寧的表情比她放鬆得多,他隻是靜靜地伸出手,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輕輕摩挲了數下。

盡管頭等艙裏並沒有什麼人,可是人心浮動的時候,哪怕是再靜謐的空間,也會顯得嘈雜。她忽然聽見陳綏寧壓得很低的聲音:“害怕嗎?”

怕什麼?

怕死?

她的唇抿得像是一條筆直鋒銳的線,發絲垂落下來,一聲不吭。

他隻當她是害怕,十指微微用力,與她交扣,良久,才輕聲說:“別怕。”

“你知道我今天聽到最好笑的笑話是什麼?”她突然回過頭,答非所問的說,眉峰微微揚起,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有幾分笑意。

“什麼?”

她的眼光讓他覺得不舒服,卻又說不出來,到底是為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佳南的臉頰上有些病態的嫣紅,“安琪和我聊天的時候提到的,她年紀小,還像個孩子,有些話幼稚得可笑。”

“你們說了什麼?”

“都是些閑聊。”佳南卻不願再細說下去了,目光落在他修長的手指上,輕輕一笑,“那些話我年輕的時候也信過,後來才知道那是天真。”

他不禁失笑。其實在自己眼裏,佳南才是個孩子吧。從一開始,他便能輕而易舉地掌控她的喜怒,可是現在,那些刻意迎合自己的舉動,或者若有若無的淡漠言語,都是以前那個清澈見底的許佳南所沒有的——也是自己強迫她……成了這樣的。

這一刻,哪怕是習慣了運籌帷幄的陳綏寧,心底也隱隱有一絲茫然,看不清她與他的結局,究竟會變成什麼樣。

他沉靜地移開了目光,亦拿開自己的手,直到飛機降落,都沒有再說話。

飛機在空中盤旋了近四十分鍾,終於安全降落。走出機艙的時候,每個人都臉色蒼白。佳南甚至幹嘔了半天,或許是因為沒吃東西的緣故,倒吐不出什麼。陳綏寧冷眼看了許久,忽然說:“讓醫生檢查一下。”

她便搖頭:“暈機,一會兒就好了。”

陳綏寧淡淡看她一眼,似乎還想說什麼,手機卻響起了。佳南聽到他提到了數次孩子,知道是舒淩打來的,便識趣的與他分開,自己獨自走了普通出口。

司機等在出口,回頭看她一眼:“許小姐,明天預約了醫生,我來接你吧。”

“什麼醫生?”

“陳先生吩咐的。”

佳南怔了怔,冷冷地笑了笑:“不用。”

司機回頭看她一眼,她低頭玩著手機:“我會和他說。”

纖細的手指撫在鍵盤上,到底還是很快的打下一行字,然後毫不猶豫的發送。

“放心,我一直在吃藥。”

因為是自然生產,舒淩已經出院。陳綏寧踏進臥室的時候,孩子正在媽媽懷裏,哭得異常響亮。

他悄然站在旁邊,而舒淩將孩子哄得睡著,交給了保姆,才笑意盈盈抬頭:“回來了?”

他點了點頭,在她床邊坐下,俊朗的眉宇間有幾分疲倦。

“我以為你這幾天不會見她,怎麼又把她叫去了?”舒淩秀麗的臉上帶了幾分疑惑,他向來殺伐決斷,做事不會這樣沒有章法。

“你……改變主意了麼?”她見他沉默,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你怎麼會知道她也去了?”他倏然抬眼,目光異常銳利。

舒淩沉默了一會兒,側身從床頭櫃取出了一疊照片。

“哪來的?”他看完,漫不經心的問。

舒淩難得有一絲尷尬,輕輕咳嗽了一聲:“抱歉,是……我爸爸找人跟的。”

他“哦”了一聲,並不驚訝,目光卻依然落在最上邊的那一張上。

自己攬著她的腰,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眼神竟這樣溫和。她穿著碎花裙和乳白色的開襟外套,正對著鏡頭,唇角微微勾起,像是在笑,可是深處卻分明冰涼徹骨。

悚然心驚。

他將她留在身邊,難道不是為了折磨麼?

從什麼時候開始,仿佛忘了最初的目的,他跨越了界限,恍惚間回到從前;而任她一步步的走到了自己的位置。

一時間心浮氣躁,說不出話來,手機卻震了震。

是一條短信。

“放心,我一直在吃藥。”

臉色倏然一冷,陳綏寧抿了抿唇,那一刻無數思緒翻滾,讓他回到那一天——他新婚,而她蜷縮在車上,淚眼婆娑的望向自己,求他送自己去醫院。

那時的自己,是真正的心如鐵石。又或許早就知道許佳南慣用的撒嬌伎倆,於是並不在意,隻是讓人將她送走。半路上遇上了沈容,助手便將人交了過去。至於之後的事,他既然不想知道,便沒有人再告訴他。

如果不是她親口這樣說,他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那個孩子的存在。

“舒淩,如果我和她……一開始就有了孩子,你說會怎麼樣?”他有些突兀的將這句話說了出來。

“啊?”舒淩怔了怔,旋即一笑,“你不會做這種事。”

他的沉默不言讓舒淩認識到,他說的不僅僅是一個假設,或許……真的是事實。

而眼前這個男人,他所袒露的種種,更像是茫然無措。

“什麼時候?”

“我們結婚的那兩天。”

原來是那幾天——舒淩悵然歎了口氣,他自顧不暇的那幾天,難怪他一直不知道,直到現在才心神不定。又或者……對於陳綏寧來說,是他一直在拒絕知道和許佳南有關的事吧?就像他一直在做的那樣,自欺欺人的拒絕承認他們在一起的那段時光。

“那……或許取決於,你究竟是愛一個人多些,還是恨一個人多些吧。”她輕聲說,“那麼陳綏寧,我問你,現在呢,假如現在她有了孩子,你會很高興麼?”

燈光下,這個年輕的男人垂下目光,掌心中的手機已經微熱。

收到短信時的憤怒……和深深地失望——這兩種情緒這樣強烈,以至於想到了看見她幹嘔時,自己心底隱隱的喜悅。

時光凝稠,似是能滴下水來,走得異常的緩慢。

他從那樣的情緒中抽身而出時,眼神重複清明,淡淡的說:“不會。”

舒淩認真的看著他,突然笑得不可抑製:“陳綏寧,在我麵前,你還要自欺欺人麼?”

他冷冷哼了一聲,想要反駁,卻忽然覺得,這一刻的自己……真的有幾分尷尬。

時光飛速的刷新至深秋,佳南與陳綏寧都在翡海,彼此間的聯係卻淡薄得如同一場秋雨後,梧桐樹光禿的枝椏,蕭索寒涼。

許佳南偶爾在電視上見到他,年輕男人的事業似乎是攀至了巔峰,哪怕隻是隨意的坐著,依舊氣勢淩人。她麵對著這張既陌生又熟悉的麵孔,也會微微晃神。

關北酒店開業在即,這個節骨眼上,柏林也帶回了消息,博列尼依然對濱海很感興趣,但是對濱海的資產評估報告有些不滿,要求由自己的團隊重新進行審核。

佳南答應了,又對柏林道了謝,說:“你幫我帶話,會覺得為難麼?”

對方大咧咧的笑了笑:“我隻是幫朋友的忙,沒什麼。”頓了頓,聲音又有些狡黠,“既然雙方都感興趣,你倒可以漁翁得利了。”

佳南淺淺一笑,卻轉了話題問:“今晚關北的體驗夜,你去不去?”

“你收到邀請函了?”

“嗯,在考慮要不要去。”

“去吧,反正我們都是單身。不如結伴去。”

掛了電話,佳南拿指尖揉了揉眉心中央,秘書在門口小聲的提醒她:“許經理,有客房部VIP的電話,指明要找你。”

佳南按下內線,聽到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清亮柔和:“是許小姐麼?”

很少有人將“許小姐”這三個字如她一般,說得溫和淡然,沒有起伏,仿佛隻是點頭之交,所有的情誼糾纏也隻是擦肩而過。

可她們實際上的關係,卻是一個男人家中的妻子,與外邊的情婦。

佳南忍不住嘲諷的笑了笑,舒淩來找自己,又是為了什麼?

“下午不知你有空麼?”舒淩聽她不說話,便續道,“好久沒見了,一起喝個茶好麼?”

佳南沉默了一會兒,點頭說:“好。”

“那麼一會兒見。”舒淩想了想,又說,“你兩點之後過來,比較方便。”

恰好舒淩所在的那幢小樓正在進行例行的安檢,佳南索性便早些過去。這幢樓其實不算大,當年這一片是某國租界,留下了各色洋房,濱海酒店的數套總統套房都是由這樣的洋房改造而成。這樣的住處總凝著一層曆史風韻在,遠勝所謂的奢華。

職工樓梯在極隱蔽的一處所在,佳南走到一半的時候,在樓梯那扇小窗前停下了。

這個角度恰好可以看見小樓的後院,深秋的陽光深淺不一的落下來,將那方精心保養的草地洇出淡淡水紋,上邊鋪了一塊極大的絨毯,笑聲一陣陣的傳來。

數個月大的孩子穿了粉藍的小衣裳,似乎在努力地翻身,卻因為屢次都不成功,揮舞著胖胖的手腳,發起了脾氣。一旁他的母親垂眸看著他,隻笑盈盈的,卻不幫忙。於是旁邊那個男人變伸手將孩子抱了起來,舉在自己身前,側頭看了妻子一眼,很是無奈。

孩子咯咯咯的笑了起來,小手去抓爸爸的衣袖,年輕男人不知想起了什麼,將孩子放回妻子手中,小心翼翼地解開了襯衣的上那對白金袖扣,又將袖子卷了上去,才說:“我來抱。”

佳南站在那裏,看了很久。

她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陳綏寧笑得這樣開心了,這個男人總是內斂,偶爾鋒芒閃露,仿佛他的世界很少有溫情。可是對著孩子,他卻像是一個大男孩,小心翼翼地維護,毫無保留。

原來這樣的人,還能做個好父親。

心底有一絲酸澀麼?

是有的吧?她無法否認這一點,然而更多的,升起的,卻是恨。

鋪天蓋地的恨。

她曾有一個機會,也能成為母親,就像樓下那個眉目溫婉的女人一樣——那時她甚至卑微到不再祈求孩子的父親回來,哪怕獨自一人,她也會將孩子撫養長大。

可最終隻是失去。

在她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失去了。

上天對她,從來都是不公平的。她所愛,所求,所想,從來都是吝嗇於給她。

所以此刻她隻能站在這樣陰暗的一角,靜靜地看著,內心哪怕如同被萬蟻啃噬,也隻能默不作聲。

過了很久,那個男人終於離開,佳南慢慢的走出來,回到一樓門口,低頭看了看時間,恰好是一點五十八。

他的妻子是科學家,精確到每一分每一秒,她微微調整了表情,摁響了門鈴。

舒淩過來開門,看見佳南的差南,唇角的笑愈發柔和:“許小姐,請進。”

佳南不動聲色的打量她,她的身材樣貌恢複得極好,五官線條也比之前柔和了許多,穿著家居服,隨意溫柔。

舒淩請她在客廳中沙發上坐下,隨手抱了一個靠墊在懷裏,有些出神:“那次你真的讓我吃驚。”

佳南怔了怔。

“不記得了?”她微微笑了笑,“你讓人給我送靠墊——那時候我在想,這個丫頭還真傻。如果我遇到情敵,才不會這麼客氣。”

佳南垂眸,過了很久,才淡淡的說:“這麼久的事,我忘了。”

“忘了也好。”舒淩爽朗的笑了笑,“那時是我小人之心。”

佳南抬眸,陽光落進來,眸子呈現出一種琥珀色澤:“所以你今天找我來,不是為了專程道謝吧?”

“不,我隻是找你聊聊。”她誠懇地看著她。

“是他讓你來找我的?”

“不,當然不是。”舒淩微微一笑,似是看出她不信任的表情,“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讓我做不願意做的事,陳綏寧也不例外。”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角眉梢都波瀾不驚,語氣亦是輕柔,卻很堅定。

佳南看著她,有一絲困惑一閃而逝。

“許小姐,今天我對你說的話,我思考了很久,還是覺得應該讓你知道,這是——我欠你的。”她抿了抿唇,“以一個母親的名義。”

說到“母親”這兩個字,她的眼神微微有些黯然與歉疚,頓了頓,似乎整理了一下思緒,才慢慢的說:“我想和你談談……我的婚姻。”

佳南的心跳微微失律。

她坐在這裏,以第三者的身份,麵對陳綏寧的妻子,隔壁房間似乎還有嬰兒小小的哭喊聲。

這麼難堪地一刻,終究還是來了。

許是事情有些複雜,向來條理明晰的舒淩亦在整理思緒,良久,才有些慨然的笑了笑:“你看,連我都不知道從哪裏說起了。”

孩子的哭鬧聲忽然大了起來,舒淩匆匆忙忙站起來:“你稍等。”

佳南注意到茶幾上放著一個深紅色的首飾盒,她移開目光,看見抱著孩子過來的舒淩,手指纖細白淨,沒有戴任何首飾,包括那枚用希臘語命名的結婚鑽戒,想是怕刮傷孩子。

孩子在舒淩懷裏終於安靜的睡過去,她挪了挪身體,將那個首飾盒遞給佳南,示意她打開。

八克拉的橢圓形鑽戒,Αγπη,意寓為“鍾愛”。

一年之前,陳綏寧親手將這枚戒指戴在舒淩的指間,那時她正在手術室裏,生死未卜。

“很漂亮的戒指。”佳南淡淡的說。

“是很漂亮。”舒淩順著她的語氣,微笑,“我猜你的手指比我更細一些。”

佳南怔了怔。

舒淩卻從她手中接過,反轉到戒指的另一麵,頂燈的光線落下來,折射在銀白色的戒身上,幾縷光線詭異的折動,刻著一個小小的、不易發覺的字。

囡。

翡海的方言,讀出這個字的時候,帶著幾分糯糯的味道,天然的寵愛與縱容。

隻此一個,再無其他。

舒淩帶著微笑將戒指放在了佳南手心中,強調:“它不是我的。”

切割完美的鑽石硌得掌心涼涼的,佳南垂眸,不知在想些什麼,過了一會讓,才微微嘲諷:“想不到,你這麼大方。”

“我?大方?”舒淩手下依然哄著孩子,卻忍不住失笑:“謝謝,你是第一個這麼誇我的人。他們都說我睚眥必報。”

佳南無語。

“我們開門見山吧。孩子不是陳綏寧的,一年前我嫁給他——他有他的目的,我也有我的想法,但是隻有一點,我們之間不存在任何夫妻間的感情。”舒淩慢慢的說,“但是當時,他不知道你有了孩子。而我……也完全不知道你們之間的事。失去了那個孩子……我真的覺得很抱歉。”

佳南低著頭,並沒有讓對方看到自己的表情,隻是將那枚戒指放回桌上,語氣有些冷漠:“那麼現在知道了,又有什麼區別?”

舒淩專注地看著她,“對你來說或許沒有任何改變。可對他來說卻不是。”她的手無意間拂過孩子柔軟的額發,輕聲說,“那個時候,他自顧不暇。”

“自顧不暇?”佳南冷冷的重複。

“那段時間,他身邊發生了很多事。”她意味深長地看著佳南,“那是他的隱私,此刻我無可奉告。但是假如你想知道,或許可以留心下周邊的人和事——我想說的是,我認識的陳綏寧,從來都冷靜自製,隻會因為一個人失控。你知道麼……我很喜歡你拿話堵他氣他。每次他回來,臉色都很有趣。”

“許小姐,陳綏寧不會知道今天我找你說了這些。”舒淩笑了笑,“你比我更清楚陳綏寧是怎樣一個人。他看似強悍,卻常常口是心非。看似深沉,頭腦一熱的時候,卻什麼都做得出來。你應該能明白……這便是他的軟肋。”

佳南的心跳微微加快,她不確定眼前這個女人知道了什麼,隻是重複了一遍:“軟肋?”

“是啊。他還愛你——哪怕這份感情陰暗,扭曲,深沉。”她平靜的說,“他的軟肋。”

佳南的目光倏然變得警惕而鋒銳。

“你不必這樣看著我。我不知道你要做些什麼,可是大致能猜出來。”舒淩笑了笑,“不外乎是遺忘,原諒,或複仇。”

客廳裏沉默下來,午後的陽光中,塵埃輕輕飛旋,心事浮動,佳南的臉色有些蒼白:“遺忘……原諒?”一下午寧靜的聲音此刻卻帶了輕顫,“發生了這些事後,我做不到這些。”

“那麼是要報複他?”舒淩的目光中帶著了然,“這樣也好,否則對你……太不公平。至於他……這或許也是了結。”

佳南既沒承認,亦不否認。

抱著孩子的年輕媽媽忽然間笑了起來:“你知道嗎?我和陳綏寧結婚,也是為了報複一個男人。”

佳南與她對視,意外地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孩童般的頑意。

“好吧,即便如此,你為什麼要幫我?”

“我說過,以一個母親的名義,我欠你的。”她低低的說,眼神柔軟,愧疚且懇切。

這個下午,許佳南離開的時候,唇角勾起了一絲笑意,不論眼前這個女人說的是真的是假,今晚……關北的宴席上,她都能知道答案。

深V領紫色晚禮服,頸間的珍珠項鏈粒粒小指蓋般大小,光華潤轉。發型師小心的挽起佳南的長發,一邊低聲說:“許小姐,你的頭發手感真好。”

她隻笑了笑,看了看放置在一旁的高跟鞋:“我不穿高跟。換雙平底的。”

“這……”服裝師有些躊躇,這雙手工鑲鑽的定製鞋與這件長裙,著實是絕配。佳南皺眉,有些不耐煩的樣子,最後還是換了雙同色係的平底鞋,她滿意的站起來,柏林已經等在了門口。

柏林亦是黑色正裝,極有風度的替她拉開了車門,一邊卻很不正經的吹了聲口哨。

她回眸看他,他便比個口型:“哇,驚豔!”

佳南橫他一眼,隻是低頭,拉了拉領口。

“方向錯了……”柏林看他一眼,假裝伸手去要幫忙,“應該再往下拉。”

佳南忍不住笑了笑,這條路並不堵,兩旁的建築一閃而逝,景致模糊,隻有一個紅十字在暮色中,異樣清晰。她忽然有些緊張,伸手去理鬢發,一言不發。

很快就到關北酒店。因這是一場VIP體驗派對,所請的客人非富即貴,尚未開始營業的酒店隻開一扇側門,安保們如臨大敵,仔細的查看過邀請函,才躬身請他們入場。

腳踩在紅地毯上,厚實綿密的觸感讓佳南覺得安心,她挽著柏林的手臂,帶了幾分隨意打量酒店的大廳——或者更確切的說,是今天的來賓。

許多都是與自己打過交道的OME高層,紛紛和他們打招呼,佳南笑著回應,卻在踏進電梯的時候,有些突兀的問:“他今天過來麼?”

柏林收斂了唇角的笑意,目光落在電梯的鏡麵上,注視著那道纖細的身影:“你在乎他來不來?”

“當然。”佳南揚起微笑,“他可是幕後老板。”

“老大的脾氣你也知道,一定會來,不過呆多久就不一定了。”柏林瞬間回複了輕鬆的表情,電梯叮的一聲,抵達頂層。

偌大的宴會廳,人流往來穿梭,女伴挽著男伴,衣香鬢影的場合,每個人臉上的笑容,便是絕佳的麵具。

佳南側身,看到了陸嫣的身影。臉上的笑容更深了數分,她想了想,和柏林打了聲招呼,快步向那個女子走去。

此處看見她,其實並不意外,可心中卻著實有幾分錯綜複雜的滋味,佳南站在她身後,勾起唇角:“陸小姐。”

不再喊她陸經理,不再追著她問各種幼稚或複雜的問題,是眼前這個女人將自己領進職場,可轉眼間她便是敵手,這種感覺很微妙。

陸嫣回頭,表情有幾分措不及手的尷尬,所幸很快的調適過來:“佳南。”

隨意的閑聊數句,燈光卻是一暗,年輕的男人走到台前,舉起了酒杯,手中的銀勺輕輕敲擊數下。

佳南抿了唇角,一雙漂亮的眼睛看著遠處男人,並沒有去聽他在說些什麼,隻是壓低了聲音,對身邊的女人說:“那個時候……他來找過你,是不是?”

陸嫣一怔,一側頭,佳南依然望著那個正在致辭的男人,仿佛剛才沒有開口說過那句話。

“你也知道那次離職後……濱海的管理有波動,會有危機,是不是?”她的聲音依舊溫婉輕柔,並不是質問,倒像是一條條的說給她聽。

陸嫣沉默,指尖握著那杯香檳,抿了一口,語氣裏有著淡淡的抱歉:“我隻是不想卷進去。”

佳南側身,認真的打量這個女子:“很明智的做法。”

燈光一亮,致辭已畢,年輕男人緩步走至人群間,霎時間被人群包圍了起來。

佳南不再說什麼,隻是莞爾一笑,笑容卻是涼的,什麼也沒說,隻是慢慢走開了。

陸嫣盯著她的背影看了許久,卻仿佛覺得,那不再是自己認得的,那個嬌怯怯的小姑娘了。

佳南在人群中穿過,似有似無的在兩個高聲談笑的男人身邊停了停,換了一杯果飲,又一飲而盡,這才走到一個巨大的羅馬柱後,從手袋中拿出了手機。

簡單了打了幾個字,摁下發送,她對著光滑得近乎可以做明鏡的牆壁理了理鬢發。倒影裏那個年輕女人明眸皓齒,她很滿意,於是拉起裙角,快步繞出了這個大廳。

頂層的另一區域是spa專區。此刻宴會剛剛開始,這裏還沒什麼人。水幕牆在玻璃上滑下,將夜幕變幻折射,這個城市在燈紅酒綠中,奢靡如同酒醉後的美人,微醺卻風情千萬。這裏是留給有心逃離的男女使用的,曖昧,糾纏,每個空間都獨立起來,spa師可以用香薰精油迷幻這一方榻椅,或者如你所願,察言觀色後識相的離開。

“小姐,您需要……”

“不需要什麼。”她淡淡的說,隻是眯起眼睛望向窗外。那人很快的離開了,順便放下珠簾。

佳南等了片刻,身後有很輕卻沉穩的腳步聲,和珠玉碎落般的聲響。她將視線的焦距微微調整,身後的年輕男人離自己大約一臂的距離,這樣站著,不遠不近。

“什麼事?”他的聲音帶了淡淡的笑意,卻不防身前的女孩轉身,踮起腳尖,隻是將雙唇貼了上去,一吻緘言。

她的唇帶著輕柔的水果香氣,瞬間靡靡的將他糾纏起來,而在他一愕之間,靈巧的小舌已經鑽了進去,抵死纏綿。

陳綏寧星眸微微睜開,一手扶著她的後腦,另一隻手卻撫在她白皙柔嫩的後背肌膚上,唇齒有些曖昧地不清:“小囡,今天這麼熱情?”

她想要回答,身子輕輕後仰,卻被他不輕不重的扣住,低低的笑:“勾了我來,又想逃?來不及了。”

他雙手微微用力將她抱起,自己坐在SPA的床上,卻讓她伏在膝頭,細細密密的俯下身去吻,從唇邊,蜿蜒至臉側,頸上。

“我隻是想你了。”佳南的頭抵著他的額,微微喘氣,指尖若有若無的刮過他的臉頰,“為什麼這麼久沒有找我?”

陳綏寧似是有些意外,深邃的眸色輕輕一動,落在她紅紅的唇角上,慢慢放開她,一時間卻並未回答。

“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她的雙手依然鬆鬆扣著他的脖子,唇角輕輕勾起來,調皮嬌俏,如水的目光中亦有幾分期待。

“什麼?”他的眸色愈發深邃,玻璃窗外紅塵流轉,光華歲月,靜止在此刻。

“算了。”佳南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卻依舊笑靨如花,“這裏結束了你有時間嗎?”

他淡淡看著她,最終目光卻落在那雙平底鞋上,不知為什麼,心底輕輕動了動:“你先回家等我,我現在有事要去下公司。”

佳南又湊過去,在他唇角不舍的親了親,柔聲說:“那我等你。”

陳綏寧回到大廳的時候,並未注意到自己的領結有些淩亂。今天他的心思似乎有些不穩,又或許是心情好的緣故,並沒有察覺每個上前寒暄的人略略古怪的表情。

助手上前了數步,有些尷尬的提醒他:“領子上弄髒了。”

他便低了低頭,看見一塊玫紅色的印漬,忍不住無奈的笑了笑,卻並不在意。一邊從人群中往外走,一邊低聲吩咐:“現在就去公司,我一會兒有事。”

等他離開,佳南才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慢慢的站了起來,之前的柔情蜜意倏然間消匿了,她幾乎帶著一絲冷漠的倦意,慢慢走至SPA廳的門口,站定,等了許久,才聽到身後傳來怒氣衝衝的腳步聲。

是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身材魁梧,手指上戴著明晃晃的金戒指,一看到佳南,便破口大罵:“不要臉的賤人,這種場合也來勾引人!”

佳南唇角的笑加深了數分,卻一言不發,隻是轉身離開。

那男人身上帶著明顯的酒意,蠻橫的拉住佳南:“你他媽給我站住。勾搭有老婆的人,你還要不要臉?”

佳南被他拉得一踉蹌,卻隻是鎮定的說:“你不要臉,你的女兒女婿還要臉,放手。”

男人愈發氣急,俚語方言,罵得不堪入耳,幸而這裏是在角落,沒人注意。

“你要多少錢,我給你。”末了舒衛國輕蔑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你不就要錢麼?一百萬夠不夠?”

佳南輕輕一笑,卻湊過去,一字一句的說:“不,我要得更多,我要他們離婚,我要和他結婚。”

男人氣結,揚手便是一個響亮的耳光:“你想都別想!我女兒剛生了兒子——”

“是麼?那真巧,我也剛有了孩子。”佳南一半的臉頰紅腫,眼神卻更鋒銳,“假若你外孫願意,我也不介意做他的後媽。對了,你不妨去問問你女兒,為什麼她沒本事看住自己的男人。”

她今天化的妝眼角微翹,比往日還要嫵媚上數分,隻是清亮的眸色間毫不退讓——真正的激怒了舒衛國,怒火上湧,他想都不想,伸手便狠狠地推了她一把。

許佳南踉蹌著後退了一步,從樓梯上跌落下去。

疼痛鋪天蓋地而來,她蜷縮在地上,卻隻是摸索著從挎包中拿出手機,撥給柏林。

接通的刹那,她終於忍不住痛得倒吸一口涼氣,聲音微顫:“柏林……送我去醫院。”

陳綏寧離開酒店的時候,唇角依舊帶著淡淡一抹笑意,坐上車,他閑閑往椅背上靠著,忽然問說:“與北歐研發中心的視頻會是幾點?”

助理察言觀色,知道他臨時有事,很快的查看了備忘,又打了幾個電話,回頭說:“九點開始,但是您要是趕時間,我可以讓那邊主管先做彙報。”

陳綏寧微微頷首,窗外一輛120急救車在車道上穿梭閃避,迎麵駛來。他的眼瞼莫名的跳了跳,目光落在紅藍相間的燈光間,若有所思。

車子駛進OME辦公樓的地下室,手機忽然響了起來。陳綏寧低頭看了看號碼,笑意漸漸加深,喂了一聲。

然而那邊卻是公事公辦的聲音,簡單的說了一句話便掛了。

“陳先生,到了。”助理清清嗓子提醒後座的男人。

他卻坐著,身姿一動未動,隻拿手指輕輕揉著眉心——仿佛是一座青銅淋成的塑像,處處滲著寒意,隻有這一處還是有生氣的。

他忽然拉開車門,繞前數步,徑直拉開駕駛座的車門,將司機拖了下來。副駕駛上的助理幾乎是連滾帶爬的下了車,隻來得及甩上車門,車子就地轉了彎,發出一陣刺耳的摩擦聲,絕塵而去。

車子從車庫一躍而出,彙入車流。

明明是夜間近九點,翡海的交通卻仿佛進入了瓶頸,異常擁堵,紅燈綠燈跳躍不止。車內機械的女聲不時的提醒:“此處限速xx,您已超速。”陳綏寧卻沒在意這些,不斷地搶占車道,引得一些司機破口大罵。

最終卻還是堵在了離醫院不遠的一個路口,等待的五分鍾時間,他卻不斷地想起來時遇到的那輛120急救車。那時隱隱心悸,仿佛知曉了即將要發生什麼——那個時候,她已經出事了麼?

他重重的一拳擊打了方向盤上,又抬起頭看了看依舊一動不動的車流,毫不猶豫的拉開車門,就這樣將這輛價值百萬的名車扔在了街頭,向醫院的方向疾奔而去。

佳南被送上急救車到時候,神智還是清醒的。

她還記得柏林找到自己時,眼睛都發紅了,可又怕她是骨折,不敢抱她起來,隻慌張地撥打急救電話。

舒衛國站在他們身邊不遠的地方,依舊是跋扈的神情,隻是偶爾眼神有些不安。

“你他媽連個女人都打!”柏林握了拳,低吼,神情很是恐怖。

舒衛國後退了一步:“你怎麼不問問這賤人做了些什麼!”

佳南了解柏林的個性,當初在金樽的時候,那人隻是小小推了自己一下,他都能將對方打趴下,何況此刻,自己躺在地上,動都動不了。

“柏林……”她提聲喊他,額上全是冷汗,“他是……舒淩的爸爸。”

他當然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是舒淩的爸爸,也知道他們之間錯綜難言的糾葛,否則這一拳,早就揮上去了。隻能忍了忍,回到佳南身邊,低聲說:“別怕,醫生很快來了。”

醫護人員過來了,佳南很快被抬上了擔架。繞出走廊,燈光一下子明亮起來,人群亦是在遠處喧雜,似是人人知曉這裏出了場事故,引頸觀望。

黑色的安保們攔成了兩排,阻開那些視線,卻阻不住那些話語“那不是許彥海的女兒麼?”

“陳綏寧包養的那個?”

“那……那是真的?不是澄清了麼?”

“澄清你也信?這圈子裏誰不知道啊?”

“那是陳遂寧的嶽父?哎哎,那個女人臉上的巴掌印看到了麼?”

……

一場狗血好戲。

疼痛讓此刻的佳南異常的清醒,她忽然有些事不關己的想起來,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將這一幕偷偷拍下來,拍下來也好,此刻陳綏寧看不到這樣精彩的一幕,著實可惜了。

柏林沒有被允許上車,隻能自己開了車跟在救護車後邊,拿了她的手機,躊躇了一會兒,到底還是給陳綏寧撥了電話,接通之後,簡單的隻用一句話將前因後果說清了:“佳南被舒淩爸爸推下了樓梯,孩子可能沒了。”

言罷他似乎覺得尷尬,飛快的掛了。

醫院離酒店很近,不過十分鍾的車程,柏林下車,被醫生攔住:“誰是家屬?手術單上簽字。”

身後一道清冷的聲音:“我是。”

陳綏寧隻穿了一件白色襯衫,看上去是孤身而來,他似乎沒看見柏林,隻是走到醫生麵前,低頭看那張簽字單。

簽下自己名字的時候,他並沒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不穩:“她已經流產過一次。”

女醫生抬起頭,目光中有些不屑,也有幾分尖銳:“流產過一次還不好好看著,仗著年輕也不是這樣折騰的。”

他抿著薄唇,猶豫了一會兒:“她會有事麼?”

“送來的時候已經大出血了。我們盡力而為吧。”醫生抽回那張單據,“去交錢吧。”

偏生這樣狼狽,錢包、鑰匙都扔在了車上,陳綏寧一怔之間,柏林已經走過來,接過那張單子,低聲說:“我去繳費。”

而他站在原地,卻不防已經走出去的柏林快步回來,狠狠一拳打在他的臉頰上:“你他媽還是不是人!把她逼到這份上你就爽了!”

陳綏寧退了一步,下意識的抓住柏林的手腕。

“……她當初要選你我沒辦法,你個禽獸!你看看自己做了些什麼!”柏林掙開他的手,依舊是毫不留情的一拳。

他的唇角似乎裂開了,有一種火辣辣的鈍痛,卻始終沒有還手,隻是想起這個夜晚的前半段,背後是城市夜間璀璨的星光,他攬著她專注地親吻——那個時候她什麼都沒說,可他也隱約猜出來了。

一個小時不到的時間,結局卻是這樣。

直到有人上來拉住了柏林,一邊急聲勸慰:“柏總,別這樣!”

陳綏寧終於抬起頭,看著還在掙紮著要撲過來的柏林,目光中並沒有惱怒,似乎剛才落在自己身上的重擊,更像是替自己在發泄。

他的人生,到這一刻之前,一步一步,愛,恨,複仇,走得堅實而明晰。

可以這一刻,他真的有些茫然,仿佛被什麼生生地打亂了節奏,眼前是蒙蒙一片灰色,似乎跨出哪一步,都找不到終點。

“怎麼?你還有臉去看她?”柏林被人拉住了,低吼了一聲,近乎嘶啞。

他像是被驚醒,徑直走向了電梯,卻又停下腳步,問一旁已經被嚇壞的小護士:“手術室是在哪裏?”

電梯門徐徐闔上,柏林卻最終還是掙開了一直拉著自己的那些人,在金屬門閉上的那一刻,擠了進去。

陳綏寧修長的身子靠著電梯壁,甚至沒有抬頭看他一眼。

而柏林盯著他看了許久,電梯停下的時候,他終於緩緩地開口,恢複了冷靜:“老大……你放手吧。”

他聽到這句話,極慢極慢的抬頭,白色挺括的襯衫此刻已經淩亂褶皺,明亮的眼神亦帶著一絲黯淡,仿佛是躍動風中的一點火星。最終開口的時候,帶著自嘲般的苦笑,聲線暗啞,無限倦漠:“放手……你以為我不想麼?”

這台手術足足進行到半夜。

許佳南被推出來時,還沒有醒過來。

他隻來得看到她的側臉,肌膚雪白,靜靜地躺著,沒有絲毫生氣。

心底沒來由的就絞了一下,像是淬著青光的匕首戳進了血熱的肉中,那一刻所有的前塵往事皆盡傾倒而來,連他自己都恍惚,是怎樣走到了這一步。

“陳先生,夫人打了好幾個電話過來了。”

助理小聲的提醒他。

他仿佛沒有聽見,隻是進了病房,看著護士調試儀器,而許佳南安靜的躺著,他竭力的去看她的表情,可她這樣的平靜,仿佛隻是沉浸在一場好夢中。

良久,護士來來回回換了好幾撥,終於有人在他麵前停下:“病人暫時還不會醒。你在沙發上坐著等吧。”

他卻在她病床邊坐下,緩緩地伸出手,替她將長發撥到耳後。

她的發絲很軟,又長,幾乎可以再指尖繞上數圈,往常他很喜歡做這個動作,此刻卻隻輕輕放下,似乎這樣一下,就會驚醒她。她果然不安的動了動,側了側臉,似乎想將一切埋進潔白的枕間。

或許是因為不舒服,眼角便悄悄的滑下一滴眼淚,無聲地浸潤了枕巾。

仿佛是在傷口上灑下了一粒鹽,刺啦一聲的炙痛。

陳綏寧直到這一刻,終於明確了心理那個模糊地想法:他又一次失去了他們的孩子。而他在意的這個女孩,從十五歲開始愛自己的女孩,躺在這裏——這個世上,大概沒有什麼能再傷到她了,因為她早已被傷得……不再完整。

陽光終臻燦爛,一點點的照亮這間病房。

這一夜,被人緊緊握著的纖細手指終於動了動,許佳南睜開眼睛,又仿佛驚懼此刻的光線,很快的又閉上了。

等她再一次張開眼睛,看清楚床邊的年輕人時,弧度姣好的唇瞬間又白了數分。

她隻看著他,不說話。

一瞬不瞬。

須臾,卻又雋永的一刻。

直至天荒,直至海枯,甚至……直至目光中最後一絲光線的黯淡。

“陳綏寧……這是報應吧?”她終於喃喃地說,靜靜地移開黑眸,卻看見他們的手指交纏,多麼諷刺。

他的臉色,愈發白了數分。

而許佳南嘴角噙著的笑似乎遠遠未到消散的時刻,她頓了頓,有些吃力的抬起手,去觸摸他俊美的臉,低聲說:“沒了也好。一個私生子,假如生下來了,又能怎麼樣呢?”

他聽到“假如”二字,握著她的手用力了幾分。

假如他在酒會上不曾離開她。

假如他不去開會。

假如她不是自己的“情婦”。

假如他不曾結婚。

假如……假如……

他從不奢求這個世界上會有後悔藥,可他們之間,“假如”卻實在多得觸目驚心。

時光安然淡漠地流逝,似慢實快,原來是自己被這樣多的“假如”拋在了身後,自欺欺人的無視她的存在,她的努力,和他們彼此間擁有的一切。

她說得沒錯,這,是報應。

出院那天,所有的行李都安置妥當,佳南正要伸手去拉開後座車門,陳綏寧站在她身邊,忽然扣住她的手腕,輕輕往後一帶:“我們坐後麵那輛。”

食指和大拇指能輕鬆地將她的手腕圍起來,陳綏寧腳步頓了頓,而佳南乖巧的跟著他的步伐,沒有出聲。

陳綏寧將暖氣開得很足,見她神色懨懨,便側身過去,替她將安全帶拉下來。她的身上有一種很潔淨的味道,說不出是什麼,隻是幹幹淨淨的,他的動作緩了緩,哢嗒一聲,扣好,才駛出醫院的車庫。

深秋的天氣,淅淅瀝瀝的正在下雨。雨刷每隔一個空隙,便將玻璃擦拭得異常明淨。前頭的尾燈忽明忽暗,光影折射,在雨水中洇暈開,在這鬧市的車流中,卻顯得安寧。

一個月,她在病房中安安靜靜的養病,蒼白,寧靜。透明的點滴一粒粒的滾落進她的身體,她半睡半醒間,會看見床邊的年輕男人。他穿得很家居,深灰色的V領長袖體恤,同色係的長褲,仿佛這裏也是自己的家,而他就這樣靜靜地注視著床上的病人,神色柔和。

那時,她安然沉睡,尚不清楚外邊的世界,發生了怎樣天翻地覆的變化。

OME的公關部幾乎日日加班,ANDY更是創下了五日不眠不休的鐵人新紀錄——與這個新紀錄相對應的,是財經期刊、娛樂期刊記者們暴漲的熱情,以及網絡搜索引擎上占據排名榜首的兩個關鍵詞:陳綏寧,離婚。

而現在,她終於重新回到這個世界。

“我想先去看爸爸。”她在一個十字路口忽然出聲。

其實自從出事以後,她變得沉默,常常一整天,說的唯一一個詞語是“謝謝”,他亦不敢逼她,卻也悄悄谘詢了心理醫師,得到的答複是需要慢慢恢複。

陳綏寧看她一眼,轉彎,不置一詞。

佳南得到允許之後,神情便很放鬆,徑自去開了車子的音響。

恰好是音樂電台,這期的主打歌曲是當紅偶像少女的新歌,在這已經有了幾分寒意的深秋來聽,倒是歡快活潑。

陳綏寧的唇角有些不自然的抿起來,抬手去關,卻被她摁住。

她的指尖柔軟,微涼,有些固執的纏住他的手指,不許他關。

少女的聲音甜美軟糯,而車廂裏卻更似寂靜無聲。

直到這首歌播完,佳南認真的看著身邊的男人,語意微涼:“陳綏寧,你有多在意我?”

他聽到了,卻隻皺了皺眉,不似不悅,俊美的側臉看不出任何表情。

“安琪那次告訴我,她從沒有去過那套公寓。”她慢慢的說,“CD,衣服……那些東西,陳綏寧,你是有多在意我,才會吩咐人關心這樣的細節……來刺激我?”

他的車依然開得平緩,卻一言不發。

佳南的神情有些怔忪,見他不回答,便將臉望向窗外。

他忽然踩下了急刹車,車子停靠在路邊,而她因為慣性,身子重重的往前。

“我在意你,的確超出了自己的預期。”他的聲音低沉和緩,“所以,許佳南,我不會放過你。”

她輕輕一笑:“我知道。”

陳綏寧修長的手指輕輕在方向盤上敲擊,抿唇良久,才微微抬起眉峰:“我們結婚吧。”

她真真切切的愣住,條件反射的看他,想從他的眼神中尋覓出一絲偽裝、鋒銳,或是譏誚。

可他直視她的雙眸,平靜得不可思議,隻是又重複了一遍:“許佳南,嫁給我。”

佳南忽然笑出聲,仿佛聽到了一個再好笑不過的笑話,幾乎要劇烈咳嗽起來,斷斷續續的說:“你要和我結婚,然後在結婚前反悔?還是希望每個人都知道,我就是成功上位的第三者?”

他深邃的黑眸中倒映出她有些驚懼、有些扭曲、亦有些蒼白的笑,恍惚想起一年前的這個時候,眼前這個女孩一心一意的等著自己的求婚,他隨即舉辦了異常盛大奢華的婚禮,新娘卻不是她。

那時的她還很小,很天真,笑容明媚,世界裏都是美好。

現在的她,卻已經千瘡百孔,不再相信任何人。

“你討厭當第三者,我又不願意放開你。和我結婚,是最好的選擇。”他耐心的說,伸手替她理理額發。

“那你的律師團有沒有告訴你,中國的法律當中,有一條叫做重婚罪?”佳南勾起唇角,好心提醒他。

他依舊麵無表情:“從法律上說,我一直單身。”

到底還是驚訝的,佳南瞪大了眼睛:“什麼?”

佳南摔下樓梯的那一晚之後,直到她的體症平穩,陳綏寧才有餘力去處理這個早已炸開了鍋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