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清迅速看了眼官家的臉色,眼底已有異樣光芒閃動。
官家自然也將阿榆的話聽在耳中,歎道:“往日也算乖巧的小孩兒,現今卻如此刻薄!早知就該賜她壺鴆酒才是。”
屋內一靜,隨即皇後匆匆迎出,目光猶帶驚疑,“陛下,那酒、那酒……”
官家道:“朕說了,賜的是福酒。瞧著還剩了半壇,便讓王季豐裝了一壺給瑜兒。”
他走到桌前,看看抓著一枚羊頭簽發怔的阿榆,笑問:“瑜兒,三伯父給的福酒,如何?”
阿榆摸摸腹部。
明知必死時,她並不願當個餓死鬼,胡吃海塞了一番,吃得鼓脹脹的,略有些撐,但絕無疼痛之類的中毒之象。
竟不是毒酒,真是福酒……
可哪位皇帝會派著禁軍大張旗鼓地這般賜福酒,一副不領情立刻強灌下去的模樣?
正出神時,卻覺身上一緊,卻是沈惟清衝上前,將她擁入懷中,緊緊抱住。
“沈惟清……”
阿榆手中羊頭簽跌落,喃喃地喚了聲,抬眸之際,卻見沈惟清雙眸晶瑩,濃睫微闔之際,已有熱淚滾落。
自知曉官家欲“賜死”阿榆,至知曉阿榆已飲“毒酒”,他從驚急到心如死灰,哪怕大慟吐血,都能始終克製而冷靜地應對發生的一切。
獨看到阿榆,看到這猖狂又鮮活的阿榆出現在自己跟前時,他忽然便控製不住自己,也不想再控製自己。
哪怕當著官家與皇後,他也不想再控製住
,那般決然地衝上前,將她擁入懷中。
他的胸口似乎又悶了起來,卻是因為某種失而複得的歡喜和充盈感,生生地讓他失了素日的風度,更失態地落了淚。
阿榆捏捏他袖上的殷紅,再瞧著他蒼白麵容的淚光,便是再遲鈍,也知曉他這是受了怎樣的煎熬。
“沈惟清!”
她一踮腳,親了親他的唇。
官家倒是樂意見沈惟清的失態。
他並未忘記,這郎君十五六歲便養出異於常人的涵養,淵停嶽峙,沉穩雅靜得讓人忌憚。
原來,竟也有弱點,也有如此弱勢無助之際。
但看到阿榆回吻,他又不禁哼了一聲,“成何體統!”
沈惟清也已回過神,鬆開阿榆,坦坦蕩蕩地向官家行禮謝罪。
“是臣失儀了,臣願領罪!”
阿榆卻道:“陛下賜福酒,卻拿出賜毒酒的架勢,不就是想著看一出這樣的笑話嗎?當然,我等生或死,貧賤或富貴,本就在陛下一念之間。能搏陛下一笑,也不枉我等受些驚嚇。”
“你受了驚嚇,朕卻甚是後怕。”官家目注於她,“瑜兒,朕若以國法治你,難道這不是你該得的嗎?”
他目光微沉,看著阿榆的神情裏有了冷意。
阿榆忽然明白過來,嘴唇動了動,意外地安靜下來。
其他人卻是一腦門的官司,莫名地看著二人。
官家已說道:“如朕不曾猜錯,那日在沈府,你端給朕的茶裏,有取我性命的劇毒!隻是臨了,你為沈府
也罷,為天下也罷,為那點割舍不開的親情也罷,你奪走了朕的茶盞。趙瑜,若你非四弟之女,以你所為,一杯毒酒可曾冤了你?”
阿榆便笑了笑,“不冤!我這罪過,比我父母不知大了多少。但陛下還是沒殺我,卻害死了他們!”
官家怒道:“我從未想過要他們死!你也知你這罪過有多大,朕都沒想過要你的命,何況他們!那是我一母同胞的親弟弟!”
他似有些氣急,向前走了一步,卻微有趔趄,王季豐忙上前扶住。
官家擺手,向皇後道:“四弟離京之際,瑜兒尚小,許多事尚不知曉。如今她且住你這裏,你慢慢教導告訴她。”
皇後忙應了。
官家一步一挪,困難地拖著舊傷發作的傷腿走出了坤寧殿,額上有汗水涔涔。
他抬頭,看看頭頂的青空。
白雲如絲如絮,遊蕩於天際,日光便一無顧忌的撒下,晃得人眼晃。
官家眯了眯眼,又向沈惟清道:“當年魏王聽信奸人挑撥,不分內外場合,時常詆毀於朕,朕將他貶於房州,讓他長長記性,認認人心,原是一心為了他好。
誰知他氣性大,又有些水土不服,不久便病逝了。此事,能怨到朕嗎?”
沈惟清不答,隻低低道:“陛下,往事已矣,尚祈保重龍體!”
沒錯,往事已矣。
他何必再糾結於四弟之死?
誠如李長齡所言,他若善待趙瑜,既可告慰魏王在天之靈,亦可告知天下,
魏王之死,他問心無愧。
他問心無愧!
官家想,扶著王季豐,在沈惟清的陪伴下,一步步地走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