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的智能數字時鍾右下方顯示現在的室內溫度隻有二十二度,與正在運行的空調設置一致,但王芸還是覺得很熱。
室外更熱。她隔著洗碗槽望了一眼高掛在院門口靜止不動的貝殼風鈴,一絲風都沒有。夏季午後總是這樣燥熱,尤其是自她生完孩子之後,這種熱度開始變得更加無法忍耐。每到這時,她就會像現在這樣把雙手和小臂全部浸泡在清涼的洗碗水裏,可即便如此,腋窩和胸口下方還是會源源不斷地冒出汗來。
通常是要等到太陽落進海裏之後,溫度才能降下來,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才會發脾氣的吧?如果那個又白又漂亮的年輕女人是晚上涼快時才帶呦呦出去玩、而她也是晚上才知道他們其實是警察,那她應該就不會在這些人離開之後因為一些根本不該責怪孩子的芝麻小事衝呦呦發脾氣、還砸壞她的玩具了吧?極端的燥熱總是會令她無法控製情緒。
王芸有些懊惱。太愚蠢了,怎麼就相信那兩個警察是普通遊客了呢?就因為他們沒穿警服、顏值很搭、氣場看上去也很親近?太愚蠢了。現在想想,那個高大男警察的眼神裏明顯就透著一股不同於常人的敏銳和鋒利,可她現在竟然都無法完整回憶自己到底都跟他聊過些什麼,以及那其中有沒有哪句是不該說的。就是啊,怎麼可能呢,懷孕四個月還那麼瘦,腰細過她大腿,一點兒都看不出來小肚子,臉上也沒有像她懷呦呦時長過的那些難看的斑,根本就不可能。太愚蠢了。
但也沒什麼可煩躁緊張的不是嗎?他跟那件案子沒有關係,自新聞報道出來以後他就跟她保證過了,他說他沒見過阿奇的那個債主,連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更不清楚那個債主為什麼會被人殺死後扔在工地的糞坑裏。阿奇失蹤了那麼多年沒有音信,這事兒還真沒準兒就是阿奇幹的。
貝殼之間發出碰撞聲,她停止回憶初中時阿奇臉上常常會露出的那種有些陰鷙的表情,抬頭,看到一張從小就與阿奇極相像的臉從門外走進來,那臉色竟也與阿奇當年有幾分神似——她的丈夫正舉著手機在講電話,沒朝這邊看,但頭在進來時碰到了那串風鈴,順手不耐煩地把最下端的貝殼甩開很遠。
她收回目光,心裏再一次責怪自己對呦呦亂發脾氣。
這就是婚姻吧。王芸默默想。
孩童時候,他還是她的阿軒哥哥,還會因為她在電視裏看到薰衣草風鈴隨口說喜歡而跑去海邊撿一大堆貝殼、半夜不睡覺親手給她做貝殼風鈴結果被當年還身健體壯的公公揍得屁股開花,但見到她卻裝作一點兒也不疼。可是結婚之後,當她把這串風鈴從娘家拿過來興高采烈地要掛在他們新開張的民宿院門口時,他卻露出很嫌棄的表情,說為什麼要掛這麼幼稚的擺件,直到見她笑容僵住,才又改口答應了。
王芸低頭看看自己鼓出來一圈的小腹。也不曉得那個漂亮的女警察結婚了沒,未來有一天生完小孩之後那副讓人過目難忘的細腰會不會也膨脹成她這樣,像科幻電影裏變異發泡的無辜外星人。肯定會的,沒有哪個女人能逃得過。反正她見過的島上的女人都是,她們最終都得敗給時間。
他還在打電話,難得看過來一眼,對上她的目光之後淺淺點點頭,也許以前在工地上跟那些農民工發號施令時他也是這樣點頭的吧。但一句話都沒跟她解釋,也沒關心呦呦今天的午覺睡得乖不乖,隻朝她做了個手勢,示意要出去一趟。
槽中的水麵掀起波瀾,其中一顆透明泡泡安靜碎掉。
“儂去哪裏啊?”
王芸問出口之後才發覺自己的聲音有點大,語速也比預料中更急促。那個女警察講話嗓音就總細細的,像天氣最晴朗時微風拂過的貝殼風鈴那樣悅耳,不像她,她是八級雷暴台風時的風鈴。
果然,他皺了皺眉,似嫌有什麼刺耳一樣,沒回頭,隻說“有事”,就徑直出門去了。
不可能是出軌。王芸開始放掉泛著檸檬洗潔精味道的積水,把手從洗碗槽裏拿出來,用上衣下擺抹幹淨,過程中捏了一把自己軟乎乎的肚子。他總待在島上,兩三個月才會去一次市區,哪有小三受得了這樣的見麵頻率,而且老一輩都說男人如果出軌的話,晚上會失去對家裏老婆的興趣,那方麵他表現得一直還挺正常,中規中矩,準時準點,就跟剛結婚那會兒差不多。
沒什麼可煩躁不安的。不可能出軌,也不可能與那個案子有關係。那個身材高大的男警察都說了,他們隻是來了解阿奇的情況,與他們家無關。
水槽裏的泡泡在水位下降中途破了一個又一個,她把水放幹,撿出碗碟,逐一擦幹,擦到第三個盤子時停下,這次改在褲子上擦手,邊擦邊繞出廚房,跟了上去。
還有頭發。
再一次看到自己丈夫背影時她又冒出這樣的想法,那個女警察以後生完小孩,頭發肯定也不可能再像現在這麼濃密了,現在多得簡直像是畫上去的。她就是在懷孕期間掉的頭發,一把接著一把,女人的高顱頂統統結束在她們坐月子的最後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