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湘西自古以來都是令詩人失魂落魄的地方。生於斯長於斯的沈從文先生一直深深地眷戀著這片土地。他說:“我的作品稍稍異於同時代作家處,在一開始寫作時,取材的側重在寫我的家鄉”,“我雖離開了那條河流,我所寫的故事,卻多數是水邊的故事。故事中我所滿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為背景。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為我在水邊船上所見到的人物性格。”……先生給我們留下了一個謎一樣的湘西世界,這世界是美的典範和極致。

可以說,湘西世界就是沈從文先生心靈的世界。他把他的思想與情感,他的愛憎和憂傷,都糅進了湘西的那幾條河流中。他所呈現的湘西世界,深深地震撼著我們,感動著一代又一代,並將繼續感動和震撼下去。

20世紀80年代的一天,我腦子裏迸出一個想法——用攝影的形式來展現沈從文先生筆底的湘西。從那時開始,我便爭取各種機會,無數次走進湘西的山山水水,感受著湘西的風土人情,與翻天覆地的時代變遷搶速度,與日新月異的居民生存方式搶時間,將一幅幅正在消逝的地理人文圖景定格在底片上。

時光倏忽,二十餘年過去。行囊中除了沉甸甸的膠卷,還裝滿了許許多多的故事。這些故事就像擷自千裏長河中的一粒粒珍珠,時時溫潤我心。

2001年,我與珠海一女

記者去了酉水河,這是沈從文先生最愛、著墨最多的河流之一。我們從保靖縣城上船,沿途風景奇秀,青山如黛,絕壁如削,長水如玉,篙槳下處,水草青青,曆曆可數。一路上,同伴的驚詫讚歎聲落滿一河,連連驚起蓬刺中的水鳥,我得意極了:“沒騙你吧?”傍晚,我們在迷人的隆頭鎮上岸,住進河邊五元錢一天的旅店。待我收拾好房間,整理完相機,上廁所的同伴卻仍未出來。糟糕!該不是掉廁所裏了吧?這裏的“廁所”是搭塊跳板伸到水中間的,城裏人哪能習慣?我衝過去把門一推,卻見她癡癡地貼在“水上茅廁”窗前,早已忘了身在何處,被這河岸風景驚呆了。原來,這裏是酉水與一條小支流彙合之地,三麵青山夾著兩線河水,晚霞中的山水、村落、渡船、炊煙,構成了一幅難以言說的絕美畫圖,不發呆倒怪了!攝人魂魄的美是讓凡人發不出聲音來的,耳邊恍若沈從文先生輕聲在說:“早晚相對,令人想象其中必有帝子天神,駕螭乘蜺,馳驟其間……”

裏耶的黃昏是那麼溫柔美麗。清清的酉水河順著山勢蜿蜒,這一邊,滿河的漢子們在洗澡遊泳;轉過水灣,則是姑娘媳婦們沐浴的天地。褐色的大石頭上,這裏那裏攤滿了各色衣裳,夕陽將一具具古銅色的身體鍍上金光,水波撩起處串串碎銀撒落……滿河燦爛

。多麼生動,多麼醉人,這不正是沈從文先生筆下的場景嗎?誰能相信這與他當年所經曆的已相隔八十餘年了呢?

仍是那位女記者:“我想靠近去拍,他們會打人不?”“湘西人是不會那麼做的,你倒是別嚇著他們了。”我回答。她像是領到特別通行證般,興奮地邊走邊拍起來,一時竟收不住腳步,忘情的快門聲驚動了水裏赤條條的漢子。有女人闖入“禁區”!還舉著相機!這或許是他們從不曾遇到過的事。岸上的趕緊躍入水裏,水中的急忙蹲下身子。她仍在步步逼近。見無處藏身,漢子們笑著嚷著隻得往大礁石那邊躲。更大的動靜飛起來了,想想看,一群赤裸的漢子突然闖入岩石後麵女人們的天地,那喧嘩與騷動真是非凡……一個小女子竟攪亂了一條河,真“偉大”得讓你沒法去責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