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辦呢?在這個什麼都沒有的屋頂上,隻有斷頭人和我兩個人。如果要做什麼壞事,應該會馬上被切成兩半吧?我也不想做這種要命的差事啊,可是剛剛奈奈子口中那些令人介意的話,若是不問個清楚,隻怕我的小命會丟得更快。
我和奈奈子兩人挑了樓梯口附近的階梯,肩並肩地坐了下來。雖然奈奈子給人恐怖的感覺,但奇妙的是,她的本性似乎並不是那麼殘酷嗜血,所以我現在並沒有瀕臨九死一生的緊張感。隻是,她一生起氣會變成怎樣,誰也沒辦法保證就是了。
下一步該怎麼做呢?
「……」
哎呀,我真是白癡!現在當然應該先打開奈奈子送給我的便當啊!肚子的確也餓得咕嚕咕嚕叫,那麼就先感謝她的心意,再好好稱讚她一下,看能不能提升她對我的好感。
可是,當我打開便當後——
「……哇!」我的臉不由自主地抽搐著,震驚地望著便當裏的東西。奈奈子則紅著臉害羞地笑著說:「雖然看起來亂七八糟的……但味道還不錯喔,真的。」
小巧可愛的便當盒裏,裝著稱不上是菜肴的東西。那些切得亂七八糟的食材,就像是簡單炒過的剩菜一樣,嗯……感覺十分狂野。
對半切的洋蔥,加上三大片紅羅卜,然後還有大片的肉塊就這樣散亂地躺在便當盒裏。雖然火候看起來還控製得不錯,但跟我心中所期待的「可愛女孩做的精致便當」可是天差地遠。這麼隨性的便當對我而言,會不會太過嚴苛了點?
但我看了看奈奈子的雙手後,卻馬上有了不同的想法。這樣的雙手要做出這樣的便當,想必是花了很大的心力吧?而且她剛剛是不是有說,這是她從昨晚一直忙到現在的成果嗎?
邊感佩著她的辛勞,我邊拿起筷子挾了一塊蘿卜放進嘴裏。
「……好、好好吃!」
真是出乎意料之外!是因為我已經餓昏頭了?還是這蘿卜真的太好吃?
「真……的嗎?」
奈奈子又害羞地笑了起來。這個表情還真是可愛,如果能去掉那不祥的雙手就更好了。
「肉煎得好軟。」
「我特地弄得喔。」
「洋蔥也好甜好好吃。」
「這是嚴選的新鮮蔬菜喔。」
「有喝的嗎?」
「……啊!」
原本羞紅著臉看來一臉幸福的奈奈子,突然恍神了起來。她露出悲慘的表情說:「啊,飲料啊!對了,這是吃飯時要搭配的吧?我這個大白癡、大白癡,隻顧著把菜煮好,竟然忘記這個最基本的要求……」
「沒關係啦,沒有的話就算了。」
奈奈子現在的表情就像是對人生絕望一般,於是我隻好拚命安慰著她。
「本來我就連飯菜都沒得吃啊,所以我不會苛求一定要有飲料啦。總之,謝謝你,便當很好吃喔。」
我把吃得精光的便當盒還給奈奈子。那真是好吃的便當啊!
「隻有簡單的菜色,讓你見笑了止
奈奈子用著詭異的雙手挾起便當盒,再笨拙地收回包包裏。此時,海風緩緩吹著她那精心編成的三條長辮。
感覺真是舒服,我的心情不知不覺地平靜了下來。自從來到島上就沒有好好休息過的我,沒想到竟然可以和絕非常人的奈奈子共有這樣的平靜時光。
但現在卻不是悠悠哉哉的時候,為了自己的安全,我勢必得采取行動才行。
「奈奈子。」
「什麼事?要回禮給我嗎?不用了啦!但如果是親我一下的話,我可以考慮看看一
喂!斷頭人你搞清楚狀況好不好?
我還真是被這單純到有點呆的家夥給打敗了。於是我歎了口氣,重新整理心情,嚴肅地問了奈奈子這個問題:「為什麼你知道我是人類?」
「……」
誰知道奈奈卻張大了雙眼,雙眸亮著驚慌的神色。這樣一雙生動的眼睛,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機器,更不像是模仿人類的仿造品,簡直就是真正的人類雙眼啊!
接著,奈奈子馬上收起驚慌的神色。她抱著雙膝,不發一語地直望著天空。不知名的小鳥飛過南國島嶼美麗的天空,炫目耀眼的太陽灑下了一地的平靜。
「你是……」
話說到一半,奈奈子搖著頭又把話吞了回去。
「其實,從前這個島上是有人類存在的。」
奈奈子開始慢慢地娓娓道來。
「山田,你知道這個〈學園〉的創設理由嗎?」
「嗯,千紗跟我說過,好像是為了讓機器人學習人類所擁有的情感,例如努力、耐性和愛之類的,才創立了〈學園丫」
「沒錯,就是這樣。那你認為如果要學習這些情感,最快的方法是什麼?」
奈奈子用著哀傷的口吻繼續說:
「想跑得快的人,通常會拜跑得快的人為師,向他學習跑步的方法,不是嗎?至於想學好數學的人,不也一樣會向腦袋聰明的人學習嗎?」
也就是說—〡奈奈子爽快地下了結論。
「機器人為了向人類討教隻有他們獨有的情感,曾經在世界各地獵捕人類土
獵捕人類——多麼令人厭惡的辭彙,有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覺。
「那些被獵捕的人類被帶到〈學園〉後,隻能唯命是從地教導機器人什麼是感情、什麼是愛、什麼是努力。於是,基於這種教學關係,我們一律尊稱他們為老師。」
然後,奈奈子又自言自語地加上這句話——
「中村奈奈子,就是其中一名老師。」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陷入了靜默的沉思中。奈奈子則緩緩站了起來,眼神轉向天空,慢慢地張開了雙手——那是前端像眼球般的機械左手,與似乎殺人無數的刀刃右手。
「……這雙手不是很完美嗎?」
奈奈子喃喃自語地說:
「因為我是殺人機器啊。為了〈學園丫為了這個島的和平,這雙手不知道已經肢解了多少機器人的身體。我一定冷血到不配擁有心吧?更別說是靈魂了!因為殺人機器不就是應該像這樣正確地除去危害,有效率地殲滅敵人嗎?我應該要好好為我這雙手感到驕傲的土
說到這,奈奈子低下頭沉默了數秒。接著她放下雙手,歎了口氣說:
「但是,竟然有人把我當人類看待,那個人就是教師中村奈奈子。對於隻是機器人的我,他不斷地教導我許多人類的事情,一直努力想要告訴我什麼是感情。」
她回頭望了我一眼,此時的我看見了一個人類的臉龐。那不是冰冷機器所能模擬的表情,而是帶著些許懺悔與苦惱,活生生的一張臉。
「我從他身上學到了很多事情,那真是一段奇跡似的歲月,就像作夢一般,隻是這個美夢由我來作實在太浪費了。那時,我們有空就到沙灘上撿貝殼,或是在海岸漫步直到日落。功課上有問題的時候,我們也會互相討論。特別是在不安的夜裏,他還會體貼地陪我入睡。」
此時,奈奈子的臉上浮現一絲帶有寂寞味道的微笑。她抬頭望著天空,南國島嶼的上空一片晴朗。
「但我終究還是機器人,是守護〈學園〉和平的斷頭人。這是我的畢生職誌,誰也不能代替的重要任務。結果,奈奈子竟然不可理喻地要我停止這項任務|
然後,奈奈子舉起她那不祥的右手撫摸著她的腹部。
「可是我實在太固執了,於是奈奈子隻好放棄說服我的念頭。他在我的肚子裏裝了消除罪惡感的裝置,說是起碼讓我不要因為殺了太多人而悲傷和痛苦。結果拜這個裝置之賜,我變得更強了,現在已經是這個島上人人懼怕、無人能敵的行刑者。但是,奈奈子對我的表現卻一點也不高興,反而變得更加悲傷。」
這時的奈奈子低下頭,瀏海遮住了她的表情。
「某天,奈奈子就跟蟲子一樣的死去。我在那之後,不斷地思考著、不停地煩惱著,但我還是不懂,為什麼奈奈子會認為我是人類?到底我該怎麼做,才能如奈奈子所願真的成為一個人類呢?」
奈奈子用天真的聲音嘟噥著:「到底什麼是感情?」
然後,又頗覺不可思議地問道:「心到底是什麼?」
這是多麼哀傷、虛弱的話語,又是思考過千百次卻始終得不到解答,最後終於累得癱垮在地的質問。否則,聽來怎麼會這麼令人心疼?
「到底什麼才是人啊?」
奈奈子究竟是如何從這無解的答案追尋中活過來的呢?教師中村奈奈子又是懷著什麼企圖才會刻意接近她,還告訴她是人類呢?
但因為他的刻意,原本毫不遲疑的機器人奈奈子,從此被卡在人類與機器人的夾縫裏,不停地擺蕩於人性與機械間的掙紮中。
「你知道嗎?你有著跟奈奈子一樣的臉孔,所以我才會斷定你一定是人類,實際上也的確被我猜中了,不是嗎?所以,請你告訴我剛才那些問題的答案吧土
奈奈子的臉上浮現出希望的光輝,但眼中卻閃著些許的不安。
「我已經快恨死這個問題了,到底什麼才是人呢?」
帶著認真表情的奈奈子,不斷地重複說著。
「到底怎樣才叫做人?求求你,快告訴我啊!」
看著殷切期盼答案的奈奈子,我搖了搖頭。
「我,不是中村奈奈子。」
這一切都不關我的事,奈奈子你在煩惱什麼也都不關我的事。我隻要成功執行暗殺〈赤郡貓〉的任務,然後想盡辦法離開這座島。回到我的故鄉之後,就會有幸福美好的生活等待著我。你說的一切全都不關我的事。
「……對不起|
奈奈子似乎也知道我內心的想法,於是爽快地起身從我身旁走過。我呆呆地繼續坐在地上,看著她那細心編成的三條長辮跟她一起消失在黑暗中。
「要解決我的煩惱,果然是一件很麻煩的事吧?可是,你真的長得很像奈奈子|
奈奈子在臨走前,留下了這句仿佛是自言自語般的呢喃,但是我並沒有跟著一起起身離開的打算。因為我心裏有一股不祥的感覺突然飄過,我的本能警告我這是一個不能再碰觸的危險問題。
人類與機器人。
之後是中村奈奈子。
不行啊!這是絕對不能再往下深究的問題。如果我要以我的生活方式繼續活下去,就不能再碰觸這個問題。我的背上直冒冷汗,心跳越來越快。這種令人不安的感覺,到底是……
「對了,我不會向〈學園〉報告你的事。」
最後,空中傳來了奈奈子的絮語。
「因為,我很尊敬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