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這樣真的好嗎?”

仲煌看著眼前滿臉疲憊、衣衫襤褸的女人,有些猶豫地問道。

“都是因為我們家……除了這個,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賠償您了。”

“那隻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和大姨你沒關係。”

“求求您了,您的大恩大德我姚某恐怕死都還不清。就滿足我的這個心願吧,餘大人!”

“那怎麼……”

仲煌尚未開口,女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淚俱下:

“十年,就讓我為餘家當牛做馬十年……求求您了……”

窗外,烏雲拋下淅瀝的雨簾,浸濕了整片天。

——

十年後,窗外依舊下著小雨,天卻不再是那片天。葵姐杵著掃帚,呆呆地仰望著天空。

十年前的這天,她成為了餘家的仆人,給餘家次子餘仲煌照顧起居。

而如今,十年轉瞬即逝,到了道別的時候了。

她眼神渙散地掃了掃地,飛揚的塵土飄灑進雨中。她已無心做活,隻是默默地望了望大門口。

早晨餘大人走時,什麼也沒有提,隻是像往常一樣對她笑了笑,說了聲“辛苦了”。

夫人也和平常一樣,帶著少爺興致勃勃地和自己問了聲好後就離開了家。

大人莫不是忘了這事吧。

這也正常,大人貴為知縣,每天都有要緊事物纏身;而夫人更不知道那天的約定,隻以為自己是大人從別處雇來的;少爺固然聰慧,也不知大人是否向他提及過此事,可一七歲不到的小娃,能理解這其中的前因後果嗎?

自己不過就一介草民,怎麼配讓大人記住呢。

或許應該由自己提起……

一想到這兒,葵姐心中卻升起一絲強烈的不舍。

餘家已經幾乎成了她的第二個家。

而一旦離開,就意味著自己將麵對那孑然一身的自己、一無所有的生活。

難道,要賴在這裏不走嗎?

隻要大人不提起,那就誰也不知道這事。自己還可以繼續照顧夫人和少爺,還可以繼續……

遙遠的記憶再次翻湧起浪潮。

——

自己走在難民隊伍的最末端,不僅是因為自己年老體衰,還因為隊伍末端的視線更少,人更少,辱罵更少。

“他兒子就是個逃兵!”

“都因為他兒子,咱才成現在這鬼樣的!”

“全鎮子的人都得背井離鄉,都是因為你那逃兵兒子!”

這樣的遷怒不知在自己腦海裏重複了幾千回,弄得她身心俱疲。每當這些話響起,她腦海裏就會看到兒子天真無邪的笑臉。

神胤曆232年,明華西北部邊境爆發了一場戰爭,敵人不是鄰國的人類,而是邊境線外的怪物。自己的兒子應征入伍,卻在今年戰死沙場。

西北戰線的崩潰,導致自己家鄉淪為了戰場。

據傳聞,自己的兒子在防守西北邊線時,當了逃兵,擾亂了軍心,才導致邊疆失守的。

自己原本就沉默寡言,麵對鄉親們的指責,自己更是無從反駁。

因為自己比誰都清楚。

姚仔膽子小哇。他從小啥都害怕,動不動就哭。不管是走路上摔倒了,還是被別的孩子搶了東西,他都會哇哇大哭一場。

怕鬼,怕蛇,怕蟲,怕人……他好像什麼都害怕,他的膽小甚至在鎮子裏人盡皆知。

唯一不怕的,就是他的娘。

因為也隻有他的娘才會安慰他。

他長大後,還是那麼膽小,被男孩欺負,被女孩欺負;比他大的能欺負他,比他小的也能欺負他。

每當他的娘問他為什麼不還手時,他說:

“我害怕……”

回憶到此中斷。

當自己回過神來時,鎮上幾個出了名的小混混把自己團團圍住:

“姚大娘,您應該還有吃的吧?”

當再次回過神來時,自己躺在泥地裏,手上的行李被打劫得一幹二淨。

回望四周,黑暗裏逃難的隊伍早已走得不見了影。

身上多了幾處傷痕,是自己剛剛奮力反抗的結果。

自己記得那幾個孩子,是十幾年前欺負姚仔的那幾個家夥。

再次望向茫茫無盡的寂靜黑夜,心情反而舒暢了不少。

自己已經沒有什麼能失去的了。

家鄉、貞操、兒子、財產,最後連逃難的口糧和被褥都被搶得一個不剩。

就隻剩幾塊遮羞的破麻布,還有這一條老命。

倔強了半輩子的自己,終於在這一刻不再固執。

死了就死了吧。這樣的想法在那晚被男人吃幹抹淨後就有過了,直到生下了姚仔前。而現如今,它再次出現,為自己指出了一條明路。

自己躺在泥地裏失聲哭了起來。是在哭嗎?自己不知道,或許是在笑吧。嘲笑那個半輩子一事無成,卻硬要挺直腰杆的自己。

夜風嘶吼著,發抖的身軀逐漸地被寒冷奪走知覺。

那就這樣了吧。

又一次醒來時,自己躺在驛站的地板上,身旁坐著一個穿著長衫的男人。

“您好,大娘。我不是什麼可疑的人。我叫餘仲煌。”

——

敲門聲打斷了思緒。葵姐連忙放下掃帚,朝門外跑去。

“葵姐。”

打開門後,是一個嬌小的身影。

“青仔,你怎麼來了啊?”

“我和小靳剛剛路過這兒,他想回來拿本書。我們本來背了一大筐草藥。我說我來背回去的,他非說這事不能讓女生來做,硬把我趕到這兒來幫忙拿書了。”

青仔解釋完後,葵姐把青仔放了進來,待她找完書後,葵姐囑托了幾句,便目送她離開了。

不知怎地,自從那晚見到這個孩子後,就莫名對她產生了一種憐憫。

是因為她很像姚仔嗎?不對。自己內心如此反駁道:

因為她很像自己小時候。

那雙渴望在殘酷世界活下去的眼睛。

可事實上,她不會再成為第二個自己了。

因為她遇見了餘家。

每當路過藥房看到餘靳少爺一筆一劃教青仔寫字時,我就明白,她和自己完全不同了。她比自己更早遇見了餘家,遇見了這樣一群善良的人。

不論是以後接受仲煌大人的幫助後遠走他鄉,還是被餘靳少爺看上嫁入餘家,這孩子的未來都比自己光明得多。

萬一換成別的名門貴族,她或許頂天了也隻能當個小妾吧。這樣卑劣的想法也就隻能安慰一下自己了。

也就隻有這樣想,才能把那從憐憫變為嫉妒的齷齪情緒給稍稍壓製下去。

或許自己也可以和她一樣,在餘家永遠生活下去呢?

……

到頭來,自己才是那個膽小鬼。

——

我跟蹤了餘仲煌整整一周。

我們那晚在驛站聊了很多,也知道了很多事。

當我得知他是那大名鼎鼎的禮部餘家的次子時,我懇求他收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