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五天(臘月三十)萬楠的節(一)(1 / 3)

萬楠家的炕頭上一排大大小小五個腦袋瓜,萬楠躺在最右邊。他隻有一圈稀薄的頭發,頭頂上光禿禿的,腦殼明晃晃地在晨曦中散發著光輝。中間三個小姑娘的小腦袋各自不一地紮著參差不齊的小辮子,靠窗是安然入睡的萬千十。一切看上去平和安詳。

要不是大家都知道這個家庭最近發生了巨大變故,看到這樣溫馨安靜的一屋子人,沒有人會立刻想到這個家缺少了一個能操持家務的女人。

但事實上,這一大家子人的生活怕是需要一段時間才能讓各自適應。

萬楠第一個醒來,在天色還不見灰白的時候,其實他已經被凍醒了,他睡的那半截炕是靠後沿牆最裏頭,是炕火最遲燒到最早退去的地方。勤快如這樣的老人,在寒冷的冬天裏蜷縮在被窩中,雖然冷得褪卻了睡意,也不願意爬起來。他深知跳下炕那一刻,是勞碌一天的開始,那無窮無盡的寒冷時刻抽打著他已然見老的關節和皮膚,實在一日更勝一日地難挨。

雖然老了,感觀大不如前,但時下的寒冷卻讓這個老頭感受得格外分明。

窗外開始泛起灰白的時候,萬楠實在睡不住了。

他起身麻利地套好衣服,關心地為身旁幾個小家夥將掖開的被角仔細地壓到她們各自肩膀底下,這已經是他早上醒來後第四次幫她們蓋好被子。

萬楠跳下炕頭,來到小兒子萬千十睡的一頭。他還是保持著昨晚睡覺前他替他卷過被褥的樣子,被子兩邊壓在他身下,腳下的被子也折過半截壓得嚴嚴實實,肩膀下的被角沒有絲毫變化。

萬楠眼角泛紅,回頭蹲到火爐旁哢呲哢呲地抽動火爐透爐灰的拉杆,爐灰落下又飄起,萬楠的兩滴眼淚跌落腳下。

沒幾分鍾,火爐裏火苗躥上來,萬楠添了兩顆煤塊。再過兩分鍾,火苗呼嚕呼嚕地在鐵煙囪裏往上躥,扯出了聲響,屋內逐漸變得暖和起來。

萬楠收拾了地上的煤渣,將整個屋子腳地打掃一遍。

他感覺屋內暖和的可以了,又折回兒子熟睡的地方。這回他看到小孫女挑開被子露出的小肩膀,他沒有替她再蓋上。他拉起兒子被角,將手探進兒子被窩,一直摸到兒子下體的地方,鼓鼓囊囊好大一包,他判斷是尿了,但不敢肯定是不是拉屎了。他爬到兒子和萬果之間他昨夜特意留出的地方,掀起兒子的被子,小心又艱難地扯開係在他襠裏的大號尿不濕,一股尿臊味撲鼻而來。

這個七十多歲的鄉下老人還是第一次扯尿不濕,要不是昨晚萬尕小替她老兄弟換尿不濕的時候萬楠在旁邊偷瞄了兩眼,他真不知道這玩意兒該從哪裏扯開。

萬楠溜下炕頭,撿起用過的尿不濕窩成一團,端起三個孫女和自己昨夜起夜尿了大半盆的尿,他從南邊上房台階上往下走的時候,北堂屋的門應聲打開,她最小的女兒萬尕小探出腦袋嗔怪道:“大,你怎麼幹這個,你麼等會讓我給老五換?這尿盆……”

萬尕小不知道該如何往下說,奪過老父親手中的尿盆,轉過已經掛滿淚水的臉超大門外奔去。

“生活都成這樣了,我還顧這張老臉做什麼?”萬楠心想,他轉身回到屋內,突然感覺自己偉岸凶猛極了,甚至連年輕時候都沒有現在這樣有魄力。

隻是萬楠自己不知道,從他內心深處突然萌發的這股前所未有的豪情,隻是人在受到無盡打擊,幾乎到了垂死邊緣的時候,突然決定好好地活下去時一道光明的念頭和地獄來的使者齊驅並駕兩廂對比出來的黑與白,黑白對比總還是分明的。

死亡自然是極度黑暗的,更何況一個人的死亡關係到一大家子人的存活。

活著卻變得如同雪原上一支孤獨的竹竿,寂寞孤單,無依無靠,隨風搖擺。

萬楠來到炕頭前,他逐一仔細地打量眼前熟睡小孫女們,他剛堅毅起來的心瞬間融化。

她們實在可愛的過緊,圓圓的臉蛋,粉嫩光滑得像是剝了外殼的生雞蛋,萬楠粗糙的雙手都舍不得也不敢去觸碰一下,生怕劃傷了她們;三隻嘟嘟翹起的小嘴,一呼一吸間都像她們時刻清醒著一般調皮可愛,像是探出巢穴迎接歸來母親的雛鳥左顧右盼的圓眼睛,讓她們在這裏呼吸著同萬楠這個老頭子呼吸過的空氣,簡直是一種罪過;她們的鼻子、睫毛、眉毛、額頭、頭發,她們露在被子外麵的三顆小腦袋在萬楠眼中簡直就是三顆寶貝,勝如東海明珠,賽過金銀疙瘩。

萬楠一時不知道該如何疼愛眼前三個孩子,他低下頭去欲吻她們的額頭,卻在即將碰到第一個女孩的時候止住了,他輕輕地在她的臉頰上哈了一口氣,小女孩感覺到來自臉頰的溫熱,扭頭接著熟睡。他來到第二個女孩跟前,同樣朝女孩的臉頰上吹氣,輕輕一口,接著長長地吹一口氣,繞著女孩的臉蛋、額頭劃著圈的吹,女孩不堪其擾,兩手捂住麵頰翻身趴下接著熟睡。萬楠樂得跟個小孩一樣,但他憋著沒笑出聲,怕吵醒了她們。到第三個,也是最小的女孩的時候,他黔起下頜,提起他那一紮長的胡須,用一撮稀疏柔軟的胡稍在她幼稚的臉頰上像給剛才的女孩臉上吹氣一般繞著圈的輕撫,小女孩被擾得睜開眼睛,歡樂清脆地喚了一聲“爺爺”,伸手來抓老人的胡須,任其胡亂地抓了兩把,萬楠將女孩的兩隻細胳膊一手抓起來塞回到被窩裏,叮囑她再睡會兒,小家夥開心地朝他點頭。

萬楠坐到火爐邊準備喝早茶。

這時候萬楠的尕女子推門進來,她左手提著一隻鋁製小水壺,右手端著一盤饃饃,徑直放到萬楠眼前的火爐邊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