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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在這裏已經很久了,真的是很久了,久到我已經記不清,我是怎麼來到這裏的了。

每天都有許多傷員被抬進來,他們傷口駭人,血水橫流,哀號不止;每天也有許多屍體被抬出去,他們軀體殘破,白單覆麵,了無生趣。我每天看著這些抬進抬出的傷體屍體,已經麻木了,死亡是什麼,我不知道。

我叫小樓,是這裏負責照顧傷員的醫女。

朝廷和漠北開戰五年,戰事從一開始的如火如荼,到現在的焦灼僵持,誰都沒有料到,這場原本以為朝廷必然勝利的戰爭,竟然一點一點的拉鋸起來。

聽說前監軍王大人三天前被斬首軍前,理由是決策拖遝,貽誤戰機。朝廷以一種詭異的速度頻繁更換主帥、監軍,朝中從一開始的人人奮勇爭先,到現在人人自危,談此色變,深恐自己是下一個,前線的焦灼和失利使皇帝沒有耐心等待那些大人們研究幾天幾夜的“戰策”顯出效果,又焦急地換了另一群人,再去花上幾天幾夜研究另一個“戰策”,然後再換。

小樓記得這個王大人,三個月前他走馬上任的時候是何等的豪情壯誌意氣風發,於百萬軍中立下軍令狀,聲稱半年之內必能勝利結束戰事,帶大軍衣錦還鄉。

如今那日軍中人人爭相傳看的錦緞軍令狀,正被小樓用來擦拭擔架,而那立狀之人,早已身首異處埋骨他鄉,更何談什麼衣錦還鄉。

衣錦還鄉,小樓苦笑,就算戰爭真的勝利結束,真正衣錦的也隻有那些坐在主帳裏鎧甲整潔供給精良的將領們,一將功成萬骨枯,有多少人再無法還鄉,不明不白的死在這個沒有家人,沒有感情,隻有殺戮和荒涼的地方,甚至,沒有人為他們收屍,沒有人記得他們的名字,沒有人知道,他們為了天下的安穩,付出了最慘重的代價。

馬革裹屍,或許是一個軍人的最高榮譽,但卻一定不是他們的最終願望。

人心寒涼,被讚揚的永遠是浮華的表象。

老實說,小樓覺著自己做的,是這裏唯一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也是這裏最沒意義的事情,每天把徘徊死亡邊緣的人們從地獄拖回來,照料他們,安撫他們,給他們生的希望,於此中看到人性的輝煌,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意義重大。

可是,他們一旦傷好,又要重回戰場,被血洗過的雙手,又即將殺戮或被殺戮,於是,所有那些讓他們重新活回來的努力,又都白費了,很少有人被抬回來一次,還能被活著再抬回來一次的,因為他們厭倦了,他們麵對無休止的流血殺戮內心疲憊不堪,而戰場上的疲憊足以致命。

曾經有個叫阿虎的少年,大約隻有十五歲的年紀,一次死裏逃生後,在深夜的帳篷外對著小樓哭訴,他不想殺人,也害怕被人殺掉,他不想上戰場,他是代替年邁的父親來的,他想念家裏的父母,想念他養的阿黃……

可憐的少年不明白,為什麼同樣是人要自相殘殺,他單純的心裏隻惦念著田地、雙親、寵物,小樓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隻能沉默,少年似乎也沒想得到什麼回答,哭過後慢慢離開了,第二天戰後清點人數時,小樓沒有再見過那少年。

(二)

小樓正在擦拭昨天晚上沒有擦好的擔架,那上麵染了很多血跡,怎麼擦也擦不幹淨。

“聽說了嗎?新任的監軍大人已經從京裏啟程了,過不了多久就會到了。”——小兵甲

幾個小兵趁著輪休的時間,湊在角落裏瞎侃。

“咳——有什麼用,來了還不是活不了多久,要我說,這仗沒得打了,漠北人剽悍擅騎,這次是要跟咱們拚命的架勢,又趕上天災……”——小兵乙

“胡說什麼!你不要命了嗎?這話要是讓人聽見,你小心腦袋不保!”——小兵丙

被打斷的小兵懨懨地住了嘴:“有什麼啊,我就那麼一說,你們不說出去誰能聽見……”卻也不敢再多話了。

“依我看,這也未必,你們知道,這請命而來來的監軍大人是誰?”

“什麼?請命而來?他瘋了不成,現在咱們這地方,朝裏麵那群大官,哪個不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他還敢不要命的請命來此?”——小兵丙

“可不是,正是沈大人。”

“沈……沈大人……”

幾個士兵聽了這個名字,又都沉默了,半晌,有人呐呐地接口:“難怪有此等魄力,原來是沈大人……可是,萬一不成……”

小樓知道沈大人,京城沈國舅的大公子,京城人人都知道這沈公子文韜武略,一表人才,才過弱冠之年,即因聖上惜才而破格擢為兵部侍郎。京城有多少姑娘,每日守在上朝必經之路,隻為見沈大人一麵。

可是,沈國舅竟會讓自己最喜愛的大兒子到最危險最混亂的北疆戰場上來嗎?

“唉……這沈大人固然厲害,可萬一出了什麼事,像尚大人那樣……那豈不是白瞎了一個人才……”

“快住口!要是讓人聽見我們私議尚大人的事情……”

幾個小兵也都麵色微變,默默住了口,還有人警惕地向四周看,小樓連忙努力地裝作擦擔架,真奇怪,這血跡擦了這麼久怎麼還是擦不掉?

那幾個小兵仿佛沒有注意到小樓,各自回營帳去了。

可是,尚大人是誰呢?小樓怎麼想,也想不起這個人,軍裏一共換過四個主帥,五個監軍,怎麼小樓唯獨對這個人沒有印象?

小樓放下手裏的活,去問迎麵走過來的士兵。

“尚大人……尚大人可真是難得一見的真英雄啊……”

“朝廷裏再沒有像他那麼出色的將領了……”

“你瘋了嗎?軍中嚴令禁止提他的事情……你還敢……”

“我不知道……別問我,我什麼也不知道……”

“唉……要是尚大人還在,我們咋會被那群漠北鳥人欺辱……”

“英年早逝啊,真可惜。”

“呸!什麼東西!為了個女人搞成這樣……”

“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小樓一路問來,得到了不同的答案,褒貶不一。隻隱約明白,這尚大人似乎是曾經是主帥,這個人軍事才華實在很高,他還在的時候,朝廷和漠北的戰況很樂觀,他帶著大軍深入腹地,打的漠北人落花流水,可後來,似乎是為了個女人,他犯了什麼嚴重的錯誤,被斬首了。

從那開始,朝廷換了諸多將領也未能扭轉頹勢,以致現在民不聊生,傷亡慘重。

小樓聽了這些,心裏有些怨恨這個尚大人,也有些怨恨那傳說中的紅顏禍水,如果不是他們,戰爭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又怎麼會有這麼多無辜的,像阿虎那樣的孩子,慘死異鄉?

(三)

入夜後的邊關,風頭如刀麵如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