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雨中的猶大樹(1 / 3)

時間:公元二○○○年地點:法國裏昂,佩藤莊園

記憶永遠隻是殘垣斷壁,大片陰影。

——瑪格麗特·尤瑟納爾(MargueriteYourcenar)《〈哈德良回憶錄〉創作筆記》

我已來日無多,在水晶頭骨旁枯坐的八十餘個年頭,耗盡了我的全部。時常,我也會自嘲,伴著一顆冰冷的死亡象征,等待它從沉睡中醒來,向我滔滔不絕地講述綠蔭深處的沉湮往事,散落遍野的廢墟真相,那群美洲大陸的智慧先民—瑪雅人最終迷一般無從探究的去向……將這麼多熱望孤注一擲地投入這副血肉全無的麵目之中,那張骨感的嘴已緊閉了千年,我僅憑一個洪荒時期的傳說,就對它所蘊藏的超凡神力深信不疑,不僅能說話、會唱歌,還將為我預知最為漫長的將來,昭示更為久遠的過去……這一切會不會僅是我這位行之將死的百歲老嫗荒誕如夢囈般的癡心妄想?

日複一日,我不停地自問,就像反複撥弄一根鏽跡斑斑的琴弦,聽到的隻是嘶啞的回響,讓自己陡然哀慟。但那浮動在記憶水麵上的灩灩光影,又讓我不能不迷醉。於是,我又陷入了昏昏然的追憶,熱帶雨林裏呢喃的鳥語和聒噪的蟲鳴,摧發著八十三年前的蒼黃舊夢。那時的我,還不滿十七歲,隨同我的養父涉險尤卡坦內陸,名義上是考古探測,驚心動魄的亡命經曆,卻有著赴湯蹈火的忘我與絕然。我的養父是個從不顧死活,一心隻想深入廢墟的絕妙狂徒,他的神經時刻浸泡在濃烈的白蘭地裏,混雜著身上淡雅的古龍香水的餘味,再加上子夜般深邃又無限迷蒙的眼神,讓他看起來全然是個縱欲無度的浪子。

養父是一個讓我終生意猶未盡的迷。我對他知之甚少,偶爾從外人那裏聽來的隻言片語,也是將他更為傳奇化,就像一幅中古時代的畫像,在那位勇斬驕龍的騎士身下,又描出了一片幽靈般濃重的投影,讓他的身形連同他切實的存在都更為飄渺、虛幻、無從琢磨了。之前的十七年,他以撫養我為名,在這座陰森古堡般的佩藤莊園裏隱世修身,從未踏出那扇銀灰色的細鐵鏤花院門半步。夜與晝的更迭對他而言如同虛設,他終日將自己反鎖在禮堂般高深靜穆的藏書室,在一箱箱古董與動植物的幹屍間徘徊,偶爾心血來潮,亦或被哪一根不拂自鳴的心弦觸動了,便猛然刹住腳,折回身,撲倒在一隻箱子上,使盡全身氣力,推開沉重的箱蓋,藏書室裏回蕩著地動山搖般的轟響,於是一股昔日霧靄般的塵土從箱中翻湧而出,直朝養父襲來,嗆得他趕緊又將箱蓋掩上,咳嗽不迭。好不容易喘出了胸膛裏的一腔悶氣,繼而又跌入了沉痛莫名的追思中,恍然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淚流滿麵。

攀附在天窗鐵柵欄上的我,懸空著半邊身子,雙眼緊貼在寶藍色的玻璃上,看得越久越感到迷惑,平日裏淡漠的養父,神情渙散步態慵懶,根本無從想像他也會有如此強烈的情感暴發。直到雙臂酸痛得再也堅持不住了,我才不得不踩著一格格的鐵柵欄,爬上天台,再從那兒順著閣樓的石階悄沒聲兒地溜回房間。之後的整個晚上,我便坐在華美的波斯地毯上,身下彌漫著沉年的印度香揮發不掉的濃鬱,依照從天方夜譚裏看來的情節,描摹著養父的生平。隻是他那騎士般完美的歐羅巴風度,總讓我憑空編撰出的故事陷入牽強附會的境地。即便如此,我也從不灰心,隻是更為養父雲遮霧繞般的過去著迷。

說起為父之道,他實在算不得高明。以至於十七年來我始終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身為養女,養父令我心懷畏懼,尤其每次不期然地端詳我,他的眼神總讓我恐慌莫名,好像我不是他熟悉的養女,而是一個形容不堪的鬼影,隻會讓他顰緊雙眉,愁楚滿腹。

我唯一知曉的,是自己的血統,並不純粹的瑪雅人,因為我有著高挑的杏眼和通天的鼻梁,以及肥厚的雙唇、肉感的下巴。但我的膚色並非油亮的棕紅,而是一種淡褐與深棕的混合;我的眼眸也不是純正的褐色,像我的頭發一樣,烏黑得極為惹人注目;我的身材更不是渾圓矮小的,纖細又苗條,高過家中所有的仆傭,惟有六英尺七英寸的養父讓我望塵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