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毫無征兆的告別(下·二)(1 / 3)

決心既已下定,從那天起我便埋首在充頂的史地書籍中,查閱所有關於美洲和印第安人的較為詳實的文獻資料。在其後的一個月裏,養父和沉默精明的管家著手準備著繁多的探險必須品,客廳的大門不時被陌生的客人開啟,這些從歐洲各處風塵仆仆趕來的養父的同僚,與他在壁爐邊,飲著陳年的波爾多,通宵達旦地暢談著世界動蕩的局勢和中美洲近十幾來年未曾停息的內戰。那架巨型的金鉑地球儀在他們的手下飛速旋轉著,從歐洲內陸到大西洋彼岸不過是一瞬間的翻動。那些夜晚,藏書室就被我一人獨占了,養父那一箱箱封存著他往昔沉痛回憶的奇珍異寶成為了我考證史料的異域文物,也無時無刻不在誘發著我的無限遐想。那麼多奇特的動植物標本,一頁頁由養父親手繪製的精確的古城俯瞰圖,一張張形神並茂的土著民速寫,一樣樣從廢墟的瓦礫中撿抬來的小巧飾品,讓我對世界另一端的神秘熱土生出了滿腔的熱望,魂牽夢繞地伏身在這些遺物上,徹夜無眠。時常,我會莫名地淚流滿麵,蘇薩娜的到來也沒能察覺,她若不把纖長卻又粗糙的老手撫在我的頭上輕拍幾下,我就會始終沉浸在激昂的遙想與冥思中,不能自拔。她是來陪伴我的,畢竟相處的時日已無多,她的昏花老眼被漣漣的淚水弄得更模糊了,坐在我身旁的藤椅裏,夜以繼日地趕製著一件件輕薄的紗衫和適腳的涼鞋,或是到郊外的林子裏采來一筐筐氣味刺鼻的草藥,壓榨成淡藍色的汁液,裝進透明的水晶瓶裏,鋪滿了旅行箱底,為的是到了潮濕、悶熱、陰鬱,又終年不見天日的密林裏,灑到身上我就不會受到巨大蚊蠅的襲擾了。

那副玉石麵具與我形影相隨,從不離身,我會不時將它戴起,透過鑽在黑玉瞳仁上的兩個小孔,凝視著水晶頭骨的照片,揣摩著蘊藏在它體內的靈光,研究著它恐怖的外表和完美的線條。我已從瑪雅聖書的殘片裏更深入地了解了它的身世:瑪雅人的尊神竟有著一幅死亡的麵孔,他們更將自己的全部智慧注入其中,使其煥發出了迷夢般的神采。我以勝過佛徒參禪的虔誠與耐心體悟著它的奧妙,直到我的全部身心和欲念都被它占據和掌控,我對它喁喁傾訴,愛撫著它冷酷的輪廓,貪婪地吻著那張緊閉已千年的骨感的嘴,時常也會生出用鮮血澆注它的狂熱欲念。

蘇薩娜拭不淨的淚眼和擁住我抱頭痛哭的一次次突然發作,也讓我終於意識到了絕別的在即。可我已沒有時間去留戀什麼了,養父通知我次日起程的那個黃昏,緊挽著老保姆的胳膊,與她一處不落地暢遊了一番莊園。我盡目力之所極,拚命往腦子裏塞入一處處景象,一張張麵孔,一絲絲氣味。明早,踏出那扇鏤花院門後,這一切就將永遠從我的生命中逝去了。那片由遙想構築起的故土,與眼前熟悉的景致相比是那麼的不真切。采下一朵水藍色的鳶尾,將它護在自己的胸口,莊園的芬芳也被我長久地留駐在了心中。最後的晚餐,蘇薩娜隻顧著抽泣,為了不影響主人的食欲,她用餐巾緊捂著嘴巴。我和養父又哪裏有胃口,不過是在應付,蘇薩娜為了這頓奢侈的盛宴下足了功夫,長長的餐桌被裝點的華美極了。我把每一樣色香味都無可挑剔的菜肴和著淚水艱難地咽下去,養父滿口讚美之辭,卻搏不來老保姆哪怕是一個極為勉強的微笑。到後來他也感到力不從心了,便不再做聲。一箱箱行李堆在客廳門口,馬夫在院子裏一邊為閑致多年的四輪馬車上漆,一邊哼唱著歡快的小調,終於又能隨伯爵進城去了,他這個淪為了花園雜役的馬夫當然滿心歡喜,老管家聽得心煩極了,陰沉著一張憔悴不堪的臉,走出了餐廳,不一會兒就聽到院子裏響起了他哄亮的訓斥聲,倒黴的馬夫嚇壞了,縮在腳凳上,哭喪著一張臉,再不敢吭聲。就此,整座莊園都籠罩在了窒息人的絕別時必然會有的悲慟氣氛裏,寂靜得仿佛早已沒了人跡。是呀,伯爵和小姐一走,這裏也就空落了,剩下這些惟命是從慣了的下人,隻能苦捱著閑散的日子,茫然不知所措。蘇薩娜終於忍不住了,撲倒在養父的腳下,連聲哀求著她的老爺,帶她一起走吧,她絕不會礙手礙腳,就像隻識趣的老狗,隻要她還能為老爺和小姐效勞就成!若是小姐真得留在蒸籠般的雨林裏,過著原始又野蠻的土著生活,她就侍候在她的左右,為她縫衣做飯、驅趕蚊蠅,她聲稱這些日子她也隨小姐遍讀了所有的熱帶書籍,熟稔了那裏的氣候和民情,惟有讓她陪伴在小姐的身邊,她才能放心,才能拭淨滿眼的老淚,不再日日哀泣。不然,要不了多少日子,她就會因割取不了的牽腸掛肚而抑鬱衰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