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那位向來高深莫測的養父,在那些天裏,經常日夜顛倒,閉門不出,躲在處於海平麵十幾英尺深的客艙裏,埋頭於繁多的證件中,仔細地塗改個不休。當時我根本不清楚養父究竟在忙些什麼,去客艙看他,他隻在門裏應一聲,也不露麵。專門負責他的食宿的那位中國廚師隻好把餐盤放在門口,他總是背著我跟其他的軍士竊竊私語,說著養父子夜時分在甲板上的怪異行跡。尤其是在無月無風的清冷夜晚,他站在疾速行駛的戰艦的末端,麵對著翻湧的浪花,和靜默的朗朗星空,會毫不顧及地突然放聲痛哭。這些流言飛語是我在即將登陸的前幾天才從一位私交頗深的高盧中尉的口中聽來的,之後我每晚都會到甲板上巡夜,卻一次也未碰到養父。這在我的心裏留下了一個巨大的疑問,還伴隨著難以消除的驚恐。越是接近美洲海岸,我越是為養父擔憂。而他的行為似乎也更加怪異了。有幾次,他出其不意地來到軍士們聚餐的餐廳裏,懇請為大家演奏一些歡快的印第安民謠,我們都樂得享受這種熱烈的異域歡歌,可是到最後,歡歌總會不意察覺地演變為哀傷的慢彈,養父伏身在琴鍵上,目光呆滯地沉醉於催人淚下的悲涼旋律,直到我們都不忍再聽下去,紛紛輕手輕腳地退出了餐廳,隻留下他一個人,通宵彈奏著破碎的心聲。時常,他也會迎著艦頭的落日,歡呼著西天的一片血紅的火燒雲,讓我隨他一起張開雙臂,去領略那壯麗的湮沒之美。我的故土已遙遙在望,養父躺在甲板的遮陽傘下,於正午窒息人的熱風中,用輕柔的瑪雅語夢囈著一些迷亂的心緒。有一次,他不期然地考問我瑪雅諸神的名諱,我答得結結巴巴,他立時暴跳如雷,狠狠抽了我一巴掌。要知道,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對我動手,而且是那麼的不留情麵,讓我在所有的軍士麵前難堪,我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轉身跑回客艙,門起關來痛哭了一下午。傍晚時分,從艙門底下塞進了一張字條,上麵顯然浸透著養父未幹的淚跡,他懷著雙重的痛心向我道歉,而我對於自己所屬的那個民族的本源文化的無知更讓他焦慮不已。他不能容忍即將失傳的燦爛文明在我的手中被遺失被漠視,他甚至說我太不珍惜自己的血統和身份,如果我都不能通曉這些消隱於密林中的輝煌一時的廢墟的真相,又如何能指望在我的後人那裏得到繼承和發揚?看到這裏,我也羞愧不堪地流下淚來,同時鄭重地下定決心,此去一定要盡己所能,把瑪雅文明遺失的所有曆史與文化彙攏,我要讓我的後人從我這裏看到這段最為奇異、悠久、神秘的印第安文明的全貌,更要使它像那顆水晶聖物一樣,光耀萬世,永不沒落。
更讓我料想不到的是這次遠洋旅行的可怕實情,原來我與養父是借助這艘戰艦偷渡到美洲去的。當時,雖然偶爾還有客輪運行在大西洋上,但總逃不脫被敵軍潛艇擊沉的噩運。於是,為了以防不測,養父費盡周折,與他早年在西點軍校時的校友米恩上將取得了聯係,在他的大力引薦下,以退伍海軍上尉的虛假身份,帶著我這位副將登上了這艘前往大洋彼岸接運軍需物質的無敵戰艦。養父穿起軍裝的模樣真是瀟灑極了,偶爾他也會為米恩艦長帶班——從西點軍校畢業後,這位陸軍高級將領卻陰差陽錯地投身了海軍——喊著嘹亮的口令,帶著全艦軍士出操。那時的他儼然是位不苟言笑的軍官,往日的消沉也不見了蹤影。其餘的時候,他便把自己反鎖在客艙裏,用左手熟練地偽造著各位政要的介紹信。這些通關文書在當時內戰僵持不下的墨西哥很可能派上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