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在為誰如泣如訴?(一)(1 / 2)

恐怖是黑色的。而恐怖裏麵的秘密則是真正的漆黑。

當恐怖達於極限,秘密如一塊黑色的鐵,冷漠無言,堅硬穩重。

——張承誌《心靈史》

就要寫到我最不願回憶的段落了。從廢墟中脫身後,回到歡騰的族人中,我捧起水晶頭骨,向他們展示這件曠世奇珍的一瞬間,我聽到了一聲尖叫,像極了哀號,起初把我完全賅住了,回過神兒來,才意識到那原來是一聲驚呼,神之風采的魅力是難以形容的,隻要你的目光接觸到它,就會被徹底迷住,隨後它對你施加的,是一種欲生欲死般的魔力,那一刻,所有的族人都近乎失去了理智,他們瘋狂地舞動著,跳躍著,驚叫,高歌,擁吻,跪地狂笑……我的眼前是一片離奇怪誕的夢魘般的景象,可是一想起那一幕,我就感到心痛。沒人能理解我這種心情。就像一部壯美的交響樂,在激動人心的高潮部分戛然而止。那一刻,族人們都忘情地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之中,但誰也未能料到,緊隨神之風采而至的,竟是死神悄然無聲的腳步。

是呀,期待已久的虔誠夢想,部族複興的希望,美妙前景的預兆在看似平淡的一夜間全部實現了。密林之外的古城,似乎還在沉睡。我站在廢墟的頂端,眺望得到庫庫爾坎金字塔上的神廟比暗夜還要黑上一層的大致輪廓。我又仰望蒼穹,滿心期盼著看到一星半點的光亮,竟然昏黑一片,一個無風無月無星的陰鬱夜晚。而密林深處的這座廢墟,卻被無數支火把燃燒成了一堆巨大的篝火,一個族人就是篝火上一顆跳躍著的火星,看著那一張張鮮紅色的漂亮麵孔,正在被熾熱的火焰融化的條條油彩,汗水與淚水在臉上流淌出的一片水痕……我不曾想到,片刻之後,等待著他們的結局正像這一顆顆閃亮的火星般,跳入昏黑的夜色,輕微一閃,便泯滅了……

我也忘了那會兒,在祭司們的吟詠聲中,自己都意氣風發地說了些什麼。我隻記得那一張張淚流滿麵的蒼老麵容,和一雙雙癡迷的眼睛。所有的人都把手伸向我,卻又不敢靠近。就像我正捧著一團美妙的霧氣,一片醉人的海市蜃樓,是經不起這些粗糙的手指觸碰的。不然,它就會消散,散去得無影無蹤。我正被滿懷的激情鼓動得不知如何是好,便將聖物送到族人的麵前。他們卻嚇得迭忙縮回手去,人壓人地退出了好幾步。有的人甚至連呼吸都不能夠了,好像水晶頭骨吞噬的不僅是光芒,還有這片歡騰的高地上空,已經十分稀薄的空氣。我忘了說,那會兒,聚光的聖物在手中閃耀著令所有人不敢正視的炫目光芒。我也形容不出,那究竟是金色,熾白,還是一種亮到極點的明藍。到後來,族人們手裏的火把好像在做著垂死掙紮,火焰在上麵生硬地燃燒的,完全失去了活躍的姿態。人們也感覺不到它的亮度了。廢墟之上,隻有一個中心,一處光源,就是我手上的水晶頭骨,又名神之風采的無上聖物。

我感到有人在背後推了我一把,接著又聽到一個歡叫得已十分嘶啞的嗓音吆喝了一聲,所有的族人便應和著,前護後擁地把我推到了陡直的石階邊緣,密林另一端的族人們正等著我們呢,現在就要去與他們彙合了。隆重的慶典將在那裏舉行。一位老祭司在我耳邊用蹩腳的西班牙語吃力地解釋著,一邊氣喘籲籲地比劃著誇張的手勢,他說,歌頌眾神的讚美詩已被那些族人吟詠得字句不清了,他們早就心急如焚了。而那位年輕的酋長,也已第九次燃起了銀灰色的狼煙,他一心想知道還要等多久,我們尊貴的公主才能走出廢墟,手捧著神聖的水晶頭骨前去照會他這位被滿腔的熱忱與迫切的期望折磨得早已坐立不安的兄長。聽到兄長二字我便怔住了,老祭司趕忙解釋道,他雖出身卑微,母親隻是天狼部落的一位平民女子,卻也是我同父異母的血親。老祭司笨拙地加重了血親二字的語氣,說完又尷尬地咂了咂嘴,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不等我有所表示,就已垂下眼瞼躲進了我身後的人群。他準以為聽過這番混亂的交代我會極為反感,其實之前我已在養父的探險手記裏對我那位生父—靈蛇的風流性情有所了解了。他對女人的癡迷與貪婪為他造成的可怕災難,可謂難以詳盡。養父也寫到過一位名叫狐猴的私生子,多年來對生父懷恨在心,伺機報複卻屢次未能得逞。後來,一次極為偶然的機會,促成了他的陰謀,生父為此險些被暴怒的酋長祖父一杖劈死。不過,狐猴從此便沒了下落。養父的記述也是粗略不堪的,他總是忘記進行必要的交代。而狐猴在我心裏留下的疑問還不隻這些。他為何會與生父結下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因為手記裏隻字未提,我便問了養父,他的諱莫如深更加重了我的猜疑,這似乎也是我那紛繁複雜的家族史上的一段懸案。

我很想叮問一句,這位兄長就是那個私生子狐猴麼?當然話不能這麼說,直白得不講分寸。可老祭司早已躲開了,我回頭張望了一眼,隻看到一片油紅色的麵孔,滿眼閃動著焦灼與難耐的目光,卻又不敢開口央求我快些動身。我會意了,對他們報以溫和的一笑,便在另兩位老祭司的攙扶下,走下了石階。先前抱在那位祭司懷裏的花毯,這會兒已鋪在了坑窪不平、雜草叢生的石階上,朱紅的底色,襯托著月神伊希切爾慵懶的睡姿。美麗的克沙爾鳥用寶綠色的羽翼為她鋪疊了一張華貴的床榻。在那雙修長的睡眼裏,充盈著心醉神迷的笑意。我的鹿皮鞋落在她皎潔的臉頰上,真有些踩不穩似的,好像我也被這片紅豔豔的雲霧托起來了。不知從何處吹來一陣低回的夜風,吟詠似的在耳邊徘徊不去。我不由得停下腳步,側耳傾聽。隱約間,一個靈空得極不真切的歌聲在夜風中回蕩,一縷抽了絲的輕紗般,轉眼間又飄逝無憑了。不知為何,歌聲隱去後,我的一顆心兒卻無來由地失落下去,一聲無奈的歎息也無事無補,隻覺得自己真不該這樣情緒。剛要邁步往下走,那歌聲又在遼闊的夜空中響起,這一回竟是那麼的飄渺高遠,好像它在不經意的瞬間,得到了無限的升華。我仰頭望去,看到的隻是一片灰藍色的蒼茫浮雲,歌聲是無形的,它與天穹中的空寂融為一體,仿佛那裏就是它注定的歸宿。我站在那兒,癡癡地聽了不知多久。感受著心中舒緩的淨化,在歌聲中,所有繁亂的思緒和燥動的欲望都被清澈地沉澱了。我的目光在夜空中無望地追逐著那歌聲,可是人的視野如何能窮盡那深遠,最後,歌聲仿佛一縷從太古深處飄來的餘韻,逝去的久遠過去的蒼涼回聲,在浮雲波紋般的流逝中消散殆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