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拒絕他之前而拒絕世界的人,是最幸福的人。
安眠於精神之師賽義德?巴拉格腳下的瘸子帖木兒鐫刻在陵墓門楣上的蘇菲主義題額
殺紅了眼的敵軍本想乘勝追擊,卻衝入了漫天卷地的大火中,在十幾英尺深的地下,我還是聽到了他們的慘叫。威廉尚不知死活,養父和那些英勇的部下恐怕也凶多吉少,盤坐在陰冷的洞底,石灰岩層沁出的水珠兒滴在身上,把雪白的筒裙洇得一片片黴黃,我看了也無動於衷,撫拭的力氣都沒有。正在腳邊的淤泥裏腐爛的樹皮經書,和剝落了顏料的神像難以計數,這裏更像是一座墳墓,埋藏著族人們狂熱的信念。如今,這些供奉品真的成為了遺物,在洞外為它們殉葬的族人,卻永遠不能瞑目。一場突降的暴雨熄滅了大火,密林裏的大部分生靈才得以免遭塗炭。被遺棄在枯木旁的焦屍被暴雨過後的疾風吹散成灰燼,撒落在濕潤的紅土下,肥沃了下一個雨季蓬勃的生長。所以,我不該流淚,就像一粒種子爛在泥裏,才會結出更多的子來。天狼族的滅亡隻是一種無形化了的回歸,歸於這片孕育了他們的土地,歸於了常綠常新的生生不息。我懷抱著兩隻盒子,一隻玉製一隻木製,在無所謂絕望的全然麻木中超渡著他們的亡靈。
眼看著雨勢漸小,卡門不想再擔擱了。他一邊整理著黑色發衣,一邊囑咐紅名狼,千萬不可莽撞,在這裏安心看護我,等他打探到風聲,回來接我們到天主堂去。是呀,之前的護憲軍都已被威廉消滅了,卡門窩藏偷渡販的罪行既然沒有敗露,他便可以繼續光明正大地行走在他所管轄的這片教區裏。臨走前,不知為何,他俯身摘下了我臉上的綠玉麵具,又把它裝回了玉盒裏。卸去了負擔的麵孔僵硬依舊,卡門別過頭,我似乎瞥到了他眼角的淚光,聽著他攀登狹長的洞口遠去的腳步聲,我的雙頰於不覺間也已被淚水溽濕了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沉溺在劇烈悲痛引起的麻木之中的我隱約聽到了一陣噝噝的怪異響動,抬眼看去,紅名狼坐在一塊濕淋淋的石頭上,正用手裏的木箭在爛泥裏塗畫著,他的嘴裏咬著另一隻。我像是被什麼觸動了,說不清哪裏來的力氣,將手中的兩隻盒子按進了爛泥裏,便衝上去一把搶過了他嘴裏的木箭,緊緊地護在胸口。紅名狼仰起臉,驚惶是凝視著我,他那張俊美的麵孔在神經質般地抽搐著,眼裏是一種明亮的憤恨和深切的憐惜混淆出的銳利光芒,我這才意識到了自己的眼中早已淚水婆娑,隻輕微地一眨,便撲簌簌落滿了衣襟。
紅名狼起身,攥緊我的手腕,想把木箭抽出來,我不肯,便和他扭打起來。他被我狠勁一推,趔趄著後退了幾步,正要再撲上來,卻又站住了。因為我已跌坐在了爛泥裏,木箭落在手邊,塗滿毒液的箭頭在隱晦地泛著冷光。
我抽泣著,勉強從爛泥裏坐起身,徒勞地擦拭著筒裙上的汙泥,不停滴下的淚水把一切的努力弄得更混濁了。無意間,我看到了紮緊的褲腿裏露出的半片綠葉,在天主堂的客房裏看著艾塔塔嬤嬤用一把把這樣的葉子塗抹我的身子時,滿心的疑惑,因為一時想不起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名字了,也沒想到,這種不起眼的葉子竟有著驅蚊的奇妙效用。現在我記起了,胡椒葉,就是這個名字。美洲大陸上的卷尾猴也是用它來驅趕成群的巨大蚊蠅的。我又記起了蘇薩娜放在我箱底裏的那一瓶瓶花露水,和臨別時她揮動在手裏的那塊白手帕。此時,她正在遙遠的佩藤莊園裏惦念我吧?那雙昏花的老眼之後恐怕也再沒有拭幹過……她能想到麼,自己最疼愛的艾蔻,在不到三天的光境裏竟已淪落到了這般地步。雖說是逃過了一死,卻可能再也回不去了……我還有什麼顏麵去麵對她呢?我沒能保護好自己,養父也因我而身陷危難,生死不知。養父是為了護送我而來的,他本應該安頓好我,就回去的,可是現在……如果養父真的遭遇了不測,那我會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此刻,我更加埋怨自己當時為什麼那樣的軟弱,怎麼就沒有拉住養父……拉住了又怎樣?還有威廉,還有那麼多追隨他義無反顧地撲進戰火的殖民軍,難道他們理所當然就應該去赴死、應該去犧牲嘛……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不過是一個人的貪欲引起的,就因為他手握大權,可以操控這片大陸,無數的人便要為他去赴湯蹈火,去甘當炮灰……那時,我尚沒有充分地認識到貪欲的可怕,我隻是滿心的惱怒、憤慨,更為聖潔的水晶頭骨感到可悲。我雖無法解釋它是為何而被締造,並投放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但我堅信,它絕不是為了引起人的貪欲,為了引發戰亂、災禍而被締造的,並永久光潔、閃耀地存在了千萬年。讓我無論如何也沒能預料到的是,自己所遭遇到的一切,不過是更可怕的災禍的開始。貪欲的邪惡和危險性遠不隻如此。必定會有更多的人為它而流血,為它而毀滅。但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個人竟會離自己如此之近。也因此,他的毀滅對我造成的震憾才如此的強烈,以至於八十三年後的今天,每次回想起來,還會讓我痛心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