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不是靠買賣賺來的,而我呢,也樂得不用再給那地方納稅了,"陌生人歎了口氣說,一麵叫拿筆墨來。"那所大房是一年前燒掉的,田地呢,已長滿了灌木林和小鬆樹。然而,這些都是你的了。”“千萬不要把玩牌和威士忌混為一談,除非你早就戒酒了,"當天晚上波克服侍傑拉爾德上床睡覺時,傑拉爾德嚴肅地對他這樣說,這位管家由於崇拜主人正開始在學習一種土腔,便用一種基希和米思郡的混合腔調作了必要的回答,當然這種腔調隻有他們兩個人理解,別人聽來是莫名其妙的。
渾濁的弗林特河在一排排鬆樹和爬滿藤蘿的水橡樹間悄悄地流著,像一條彎屈的胳臂走過傑拉爾德的那片新地,從兩側環抱著它。傑拉爾德站在那個原來有的房的小小圓丘上,對他來說,這道高高的綠色屏障既是他的所有權的一個看得見的可喜的證明,又好像是他親手建造用來作為私有標誌的一道籬笆。站在那座已燒掉了房的焦黑基石上,他俯視著那條伸向大路的林蔭小道,一麵快活地咒罵著,因為這種喜悅之情是那麼深厚,已無法用感謝上天的祈禱來表達了。這兩排陰森的樹木,那片荒蕪的草地,連同草地上那些綴滿白花的木蘭樹底下齊腰深的野草,是他的。那些尚未開墾的、長滿了小鬆樹和矮樹叢的田地,那些連綿不斷向周圍遠遠伸展開去的紅土地麵也屬於傑拉爾德-奧哈拉所有了——這一切都成了他的,因為他有一個從不糊塗的愛爾蘭人的頭腦和將全部家當都押在一手牌上的膽量。
麵對這片寂靜的荒地傑拉爾德閉上了眼睛,他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家裏。在這兒,在他腳下,一幢刷白的磚房將拔地而起。大路對麵將有一道新的柵欄把肥壯的牲口和純種馬圈起來,而那片從山腰伸到肥沃的河床的紅土地,將像鳧絨被似的在陽光下閃耀銀光——棉花,大片大片的棉花啊!奧哈拉家的產業從此便要複興了。
用自己一小筆賭本,傑拉爾德從兩位不很熱心的哥哥那裏借到的一點錢,以及典地得到的一筆現金,買了頭一批種大田的黑奴,然後來到塔拉,在那四間房間的監工屋裏,像單身漢似地孤獨地住下來,直到有一天塔拉農場的白色牆壁拔地而起為止。
他平整田地,種植棉花,並從詹姆斯和安德魯裏又借了些錢買來一批奴隸。奧哈拉一家是家族觀念很強的人,無論在興旺或不走好運的時候他們都同樣抱在一起,但這並不是出於過分的手足之情,而是因為從嚴峻的歲月裏懂得了,一個家族要生存下去就必須形成一條一致對外的堅固戰線。他們把錢借給傑拉爾德,有朝一日錢還會連本帶利回到他們手。這樣傑拉爾德不斷買進毗連的地畝,農場也逐漸擴大,終於那幢白房已是現實而不再是。
那是用奴未勞動建築的,一所房顯得有點笨拙的、好像趴在地上似的,它坐落在一塊平地上,俯瞰著那片向河邊伸延下去的碧綠的牧場;它使傑拉爾德非常得意,因為它盡管是新建的卻已經有點古色古香的模樣了。那些曾經見過印第安人在樹椏下往來的老橡樹,現在用它們的巨大軀幹緊緊圍住這所房,同時用枝在屋頂上空撐起一起濃蔭。那片從亂草複原過來的草地,現在已長滿了苜蓿和百慕大牧草,傑拉爾德決計要把它管理得好好的。從林蔭道的柏樹到奴隸區那排白色木屋,到處都能使人看到塔拉農場的堅實、穩固、耐久的風采。每當傑拉爾德騎馬馳過大路上那個拐彎並看見自己的房從綠樹叢聳出的屋頂時,他就要興奮得連同心都膨脹起來,仿佛每一個景觀都是頭一次看到似的。
這位矮小的、精明的、盛氣淩人的傑拉爾德已經完成這一切。
傑拉爾德同縣裏所有的鄰居都相處得很好,但有兩家除外,一是麥金托什家,他們的土地和他的在左側毗連;二是斯萊特裏家,他們那三英畝瘠地,沿著河流和約翰-威爾克斯家農場之間的濕地低處,伸展到了他的田地的右邊。
麥金托什家是蘇格蘭和愛爾蘭的混血,也是奧蘭治派分,況且,如果他們具有天主教曆史的全部聖潔品質,在傑拉爾德眼,他們的祖先便會永遠詛咒他們了。的確,他們已經在佐治亞生活了七年,而且那以前有一代人是在卡羅來納度過的,但這個家族第一個踏上美洲大陸的人是從阿爾斯特來的,這對於傑拉爾德來說就足夠了。他們是一個緘默寡言、性格倔強的家族,與外人絕少往來,也隻同卡羅來納的親戚通婚。傑拉爾德並不是唯一不喜歡他們的人,因為縣裏各家都相處融洽,樂於交往,誰也忍受不了像他們這種性格的人家。還有謠傳說他們同情廢奴主義者,但這並沒有提高麥金托什家的聲譽。老安格斯從來沒有解放過一個奴隸,而且由於出賣了一些黑人給一個到路易斯安那蔗田去的過路的奴隸販而不可饒恕地違背了社會公德,但謠言照樣流傳。
“他是個廢奴主義者,毫無疑問,"傑拉爾德對約翰-威爾克斯說。"不過,在一個奧蘭治黨人身上,當一種主義跟蘇格蘭人的慳吝相抵觸時,那個主義也就完了。
至於斯萊特裏家,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們是窮白人,甚至還不如安格斯-麥金托什,因為後者總算還能以倔強的獨立性爭取到鄰居們勉強的尊敬。老斯萊特裏死死抱住他那幾英畝土地,任憑傑拉爾德和約翰-威爾克斯一再出價購買也不放手,他就是這麼個刻板而又愛發牢騷的人。他的老婆是個蓬頭散發的女人,體弱多病,形容憔悴,卻養了一個窩家兔般的兒女——他們很有規律地逐年增大。湯姆-斯萊特裏沒有奴隸。他和兩個大兒斷斷續續地種著那幾英畝棉花,老和幾個兒則照管那塊號稱菜園的土地。可是,不知怎的,棉花總是長不好;菜園呢,也由於斯萊特裏太太不斷生孩,種出的蔬菜很少夠那一家吃的。
湯姆-斯萊特裏在鄰居家的走廊上賴著不走,向人家討棉花籽兒下種,或者要一塊醃肉去"對付一頓",他使出自己的一點點力起來憎恨鄰居們,感到他們在客氣底下暗藏著輕蔑;他尤其憎恨"闊人家的勢利眼黑鬼"。縣裏那些幹家務活的黑人總以為自己比下流坯白人還高一等,他們的公然蔑視刺痛了他,而他們比較穩定的生活更引其他嫉恨。以他自己的窮困生涯作對比,他們確實是吃得好,穿得好,並且病了有人照看,老了有人供養。他們為自己主人的好名聲感到驕傲,並且大多以自己歸上等人所有而覺得光榮,而他,卻是人人都瞧不起的。
斯萊特裏很可以把自己的農場以高出三倍的價錢買給縣裏任何一個大地主。他們會覺得,為了不跟一個礙眼的人居住在同一地方,花這筆錢還是值得的,可是他卻很樂意留著不走,靠那每年一包棉花的收入和鄰居們的施舍艱難地生活下去。
傑拉爾德同縣裏所有其他人都相處得很好,愉快且親近。
威爾克斯家,卡爾弗特家,塔爾頓家,方丹家,他們一看見這位沿著大白馬的矮個兒馳上他們的車道便含笑相迎,微笑著招呼仆人拿高腳杯來,杯裏放一茶匙糖和少許薄荷,然後斟上威士忌酒。傑拉爾德是可愛的,鄰居們很快便知道,連他們的孩,黑奴和狗都一眼就看出這個盡管大喊大叫,舉止粗野,但實際上是個好心腸的人,慷慨大方,樂意傾聽別人的話。
每次來時,總要引起一群亂吠亂跳的獵狗和叫喊著的黑孩跑去迎接他,吵吵嚷嚷搶著牽他的馬,當他和藹地訓斥他們時顯得有點尷尬的傻笑起來。那些白人孩也吵著坐到他的膝頭上,可他正忙於向他們的長輩指責北方佬政客的醜行呢。他那些朋友的女兒都把他當作知心人,向他吐露自己的戀愛故事。至於鄰居的小夥們,他們是怕在父親麵前承認自己的不體麵行為的,可是卻把他當作患難知交。
“這麼說,你這小鬼頭!你這錢欠了一個月啦,"他會大聲嚷嚷。"那麼,我的上帝,你幹嗎不早點來跟我要呢?"他那粗魯的口氣是大家都熟悉的,誰也不會反感,所以這隻會使那些年輕人靦腆地傻笑兩聲然後答道:“是呀,大叔,可我害怕麻煩您呢,而且我父親——”“得承認,你父親是個好人,不過嚴格了一點。那麼,把這個拿去,以後誰也別提起就是了。"最後才表示降服的是地主太太們。不過,當威爾克斯太太——像傑拉爾德形容的"一位了不起的具有沉默天才的女士"——有天晚上傑拉爾德的馬已經跑上車道之後對他的丈夫說,"這人盡講粗話,可畢竟是個上等人,"這時傑拉爾德已肯定是成功了。
他不甚明白他花了差不多十年的功夫才達到這個境地,因為他從來沒有意識到他初來時鄰居是用懷疑的眼光看他的。按他自己的想法,他一踏上塔拉這塊土地便毫無疑問很適合呆在這裏了。
他43歲那年,傑拉爾德的腰身已那麼粗壯,臉色那麼紅潤,活像一個從體育畫報上剪下來的打獵的鄉坤,那時他想起塔拉雖然很可貴,可隻有它和縣裏那些心地坦蕩、殷勤好客的人,還是不夠的。他缺少一位妻。
塔拉農場迫切需要一位女主人。現在的這位胖廚本來是管庭院的黑人雜工,因為迫切需要才提升到廚房工作的,可他從來沒有按時開過一頓飯;而那位內室女仆原先也是在田裏幹活的,她任憑屋裏到處都是塵土、好像手頭永遠也不會有一塊幹淨的桌布或餐布似的,因此一有客人到來,便要手忙腳亂一番。波克是唯一受過訓練和勝任的黑人管家,他現在負責管理所有的奴仆,但是幾年來,在傑拉爾德遇事樂嗬嗬的生活作風影響下,也變得怠惰和漫不經心了。作為貼身傭人,他負責整理傑拉爾德的臥室,作為膳事總管,他要讓飯菜安排得像個樣,不過在別的方麵他就有點聽之任之了。
那些具有非洲人精確本能的黑奴,都發現傑拉爾德盡管大喊大叫,但並不怎麼厲害,所以他們便肆無忌憚地利用這一點,表麵上經常存在這樣的威脅,說是要把奴隸賣到南方去,或者要狠狠地鞭打他們,但實際上塔拉農場從來沒有賣過一個奴隸,鞭打的事也隻發生過一次,那是因為沒有把傑拉爾德的狩獵了一整天的愛馬認真地刷洗一下。
傑拉爾德那雙銳利的天藍色眼睛意識到左鄰右舍的房收拾得那麼整潔,那些頭發梳得溜光、裙啊啊啊啊響的主婦們那麼從容地管理著他們的仆人。他不熟悉這些女人從天亮到深夜忙個不停地監督仆人燒菜做飯、哺育嬰兒、縫紉洗漿的勞碌情形,他隻看到表麵的成績,而這些成績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天早晨他準備進城去聽法院開審,波克把他心愛的皺領襯衫取來,可他一看便發覺它已被那個內室女仆弄得不成樣,隻能給他的管家穿了。這時他感到多麼迫切需要一個老婆啊!
“傑拉爾德先生,"波克眼看傑拉爾德生氣了,便討好地對他說,一麵將那件襯衫卷起來,"你現在缺少的是一位太太,一位能帶來許多家仆的太太。"傑拉爾德責罵波克的無禮,但他知道他是對的。他需要一個妻,他也需要兒女,並且,如果不很快得到他們,那將為時太晚了。但是他不想隨便娶個女人,像卡爾弗特那樣,把那個照管他的沒娘孩的北方佬女家庭教師討來當老婆。
他的妻必須是一位夫人,一位出身名門的夫人,像威爾克斯太太那樣端莊賢淑,能夠像威爾克斯太太在整頓她自己的田地那樣把塔拉農場管理好。
但是要同這個縣的大戶人家結親卻有兩個難處。第一是這裏結婚年齡的姑娘很少,另外,也是更不好辦的一點,傑拉爾德是個"新人"(盡管他在這裏已居住了將近十年),又是外國人,誰也不了解他的家庭情況。盡管佐治亞內地社會並不像海濱貴族社會那樣難以接近,可是也沒有哪個家庭願意讓自己的女兒媳給一個來曆不明的男人。
傑拉爾德知道,雖然那些同他一起找獵、喝酒和談政治的本縣男人多麼喜歡他,他還是很難找到一個情願把女兒許給他的人家。而且他不想讓人們閑談時說起某位某位做父親的已經深表遺憾地拒絕傑拉爾德向他的女兒求婚了。但是,他的這種自知之明並沒有使他覺得自己在領居們麵前低人一等。事實上無論如何他也不會感到自己在哪方麵不如別人。那僅僅是縣裏的一種奇怪的習俗,認為姑娘們隻能嫁到那些至少在南部已居住20年以上、已經擁有自己的田地和奴隸,並且已沾染了當時引為時髦的那些不良癖好的人家去。
“咱們要到薩凡納去,收拾行李吧。"他告訴波克。"隻要讓我聽到你說一聲'噓'或者'保證'!我就立即把你賣掉,因這種種字眼我自己是很少說。"對於他的婚姻詹姆斯和安德魯可能會提出某種主意,而且他們的老朋友可能有適合他的要求並願意嫁給他的女兒吧。他們兩個耐心地聽完他的想法,可是誰也不表示讚成。他們在薩凡納沒有可以求助的親戚,因為他們來美國時已經結婚。而他們的老朋友們的女兒也早已出嫁並都在生兒育女人。
“你不是什麼有我人,也不是什麼望族。"詹姆斯說。
“我已經掙了不少錢,我也能成為一個大戶人家。我當然不能馬馬虎虎討個老婆了事。”“你太好高鶩遠了,"安德魯幹脆這樣指出。
不過他們還是替傑拉爾德盡了最大的努力。詹姆斯和安德魯是個上了年紀的人,在薩凡納已頗有名望。他的朋友可真不少,在一個月裏帶著他從這家跑到那家,吃飯啦,跳舞啦,參加野餐會啦,忙個不停。
最後傑拉爾德表示:“隻有一我看得上眼的,但是在我來到這裏時她恐怕還沒有出世呢。”“你看得上眼的究竟是誰呀?”“是愛倫-羅畢拉德小姐,"傑拉爾德答道,他故意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因為愛倫-羅畢拉德那雙稍稍有些耷拉的黑眼睛實際上已遠不隻叫他看上眼了。她盡管外表上顯得有點沒精打采,令人捉摸不透,這在一個15歲的姑娘家身上尤其罕見,可是畢竟把他迷住了。另外,她身上還有一種令人傾倒的絕望的神態在深深搖撼他的心靈,叫他在她麵前變得格外溫柔,而這是他和世界上任何其他人在一起時從來沒有過的。
“可是你的年齡完全可以當她的父親了!”“可我正壯年呀!"傑拉爾德被刺得大叫起來。
詹姆斯冷靜地談了自己的意見。
“傑裏,在薩凡納你再也找不到一個比她更難以娶到的女人了。她父親是羅畢拉德家族的人,而這些法國人非常驕傲。
至於她母親——願她安息——那是非常了不起的太太。”“這些我不管,"傑拉爾德憤憤地說。"何況她母親已經死了,而羅畢拉德那老頭又喜歡我。”“作為一個普通人是這樣,可作為女婿就未必了。”“無論如何那姑娘也不會要你的,”安德魯插嘴說。"她愛上她的一個表兄,那個放蕩的叫菲利普的花花公,已經一年了,盡管她家裏還在沒完沒了地幼她不要這樣。”“他這個月到路易斯安那去了。"傑拉爾德說。
“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傑拉爾德回答,他不想說出是波克向他提供了這一寶貴的信息,也不告訴他們菲利普接到家裏的快信趕回西部去了。"而且我並不認為她愛他已經到了擺脫不開的地步。15歲畢竟還太年輕,是不怎麼懂得愛情的。”“她們寧願要那個危險的表兄也不會挑上你的。"因此,當從內地傳來消息說起埃爾-羅畢拉德的女兒要嫁給這個矮小的愛爾蘭人時,詹姆斯和安德魯也和其他人一樣不禁大吃一驚。整個薩凡納都在暗紛紛議論,並猜測如今到西部去了的菲利普-羅畢拉德是怎麼回事,可是閑談歸閑談,誰也沒有找到答案。為什麼羅畢拉德家族最可愛的一個女兒會跟一個大喊大叫、麵孔通紅、身高不及她耳朵的矮小鬼結婚呢?這對所有的人都始終是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