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頭擱在疊合著的雙手上,使母親無法看見她的臉,於是她的思想便傷心地跑回到艾希禮那兒去了。當他真正愛她的思嘉的時候,他又怎麼打算娶媚蘭呢?何況他也知道她多麼愛他?他怎麼能故意傷她的心啊?

接著,一個嶄新的念頭像顆彗星似的突然在她腦裏掠過。

“怎麼,艾希禮並不知道我在愛他呀!”

這個突如起來的念頭幾乎把她震動得要大聲喘息起來。

她的思想木然不動,默無聲息,仿佛癱瘓了似的。好一會才繼續向前奔跑。

“他怎麼能知道呢?我在他麵前經常裝得那麼拘謹,那麼莊重,一副'別碰我'的神氣,所以他也許認為我一點不把他放在心上,隻當作品通朋友而已。對,這就是他從不開口的原因了!他覺得他愛而無望,所以才會顯得那樣——"她的思路迅速回到了從前的好幾次情景,那時她發現他在用一種奇怪的態度瞧著她,那雙最善於掩藏思想的灰色眼睛睜得大大的,毫無掩飾,裏麵飽含著一種痛苦絕望的神情。

“他的心已經傷透了,因為他覺得我在跟布倫特或斯圖爾特或凱德戀愛呢。也許他以為如果得不到我,便同媚蘭結婚也一樣可以叫他家裏高興的。可是,如果他也知道我在愛他——"她輕易多變的心情從沮喪的深淵飛升到快樂的雲霄去了。這就是對於艾希禮的沉默和古怪行為的解釋。隻因為他不明白呀!她的虛榮心趕來給她所渴望的信念幫忙了,使這一信念變成了千真萬確的故事。如果他知道她愛他,他就會趕忙到她身邊來。她隻消——“啊!”她樂不可支地想,用手指擰著低垂的額頭。"瞧我多傻,竟一直沒有想到這一層!我得想個辦法讓他知道。他要是知道我愛他,便不會去娶媚蘭了呀!他怎麼會呢?"這時,她猛地發覺傑拉爾德的禱告完了,母親的眼睛正盯著她呢。她趕快開始她那十遍的誦禱,機械地沿著手裏的念珠,不過聲音帶有深厚的激情,引得嬤嬤瞪著眼睛仔細地打量她。她念完禱告後,蘇倫和卡琳相繼照章辦事,這時她的心仍在那條誘惑人的新思路上向前飛跑。

即使現在,也還不太晚哩!在這個縣,那種所謂丟人的私奔事件太常見了,那時當事人的一方或另一方實際上已和一個第三者站到了婚禮台上。何況艾希禮的事連訂婚還沒有宣布呢?是的,還有的是時間!

假設艾希禮和媚蘭之間沒有愛情而隻有很久以前許下的一個承諾,那他為什麼不可能廢除那個諾言來同她結婚呢?他準會這麼辦的,要是他知道她思嘉愛他的話。她必須想法讓知道。她一定要想出個辦法來!然後——思嘉忽然從歡樂夢驚醒過來,她疏忽了沒有接腔,她母親正用責備的眼光瞧著她呢。她一麵重新跟上儀式,一麵睜開眼睛迅速環顧周圍,那些跪著的身影,那柔和的燈光,黑人搖擺時那些陰暗的影,甚至那些在一個鍾頭之前她看來還很討厭的熟悉家具,一時之間都塗上了她自己的情緒的色彩,整個房間又顯得很可愛了!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個時刻和這番景象!

“最最忠貞的聖母,"母親吟誦著。現在開始念聖母連禱了,愛倫用輕柔的低音讚頌聖母的美德,思嘉便隨聲應答:“為我們祈禱吧。"對思嘉而言,從小以來,這個時刻與其說是崇敬聖母還不如說是崇敬愛倫。盡管這有點褻瀆神聖的味道,思嘉闔著眼睛經常看見的還是愛倫那張仰著的臉,而不是古老頌詞所反複提到的聖母麵容。"病人的健康"、"智慧的心"、"罪人的庇護"、"神奇的玫瑰"——這些詞語之所以美好,就因為它們是愛倫的品性。然而今晚,由於她自己意氣昂揚,思嘉發現整個儀式這些低聲說出的詞語和含糊不清的答應聲有一種她從未經曆過的崇高的美。所以她的心升騰到了上帝的身邊,並且真誠地感謝為她腳下開辟了一條道路——一條擺脫痛苦和徑直走向艾希禮懷抱的道路。

說過最後一聲"阿門",大家有點僵痛地站起身來,嬤嬤還是由丁娜和羅莎合力拉起來的。波克從爐台上拿來一根長長的紙撚兒,在燈上點燃了,然後走入穿堂。那螺旋形樓梯的對麵擺著個胡桃木碗櫃,在飯廳裏顯得有點大而無當,寬闊的櫃頂上放著幾隻燈盞和插在燭台上的長長一排蠟燭。波克點燃一盞燈和三支蠟燭,然後以一個皇帝寢宮頭等待從照著皇帝和皇後進臥室的莊嚴神情,高高舉起燈盞領著這一群人上樓去。愛倫挎著傑拉爾德的臂膀跟在他後麵,姑娘們也各自端著燭台陸續上樓了。

思嘉走進自己房裏,把燭台放在高高的五鬥櫃上,然後在漆黑的壁櫥裏摸索那件需要修改的舞衣。她把衣服搭在胳臂上,悄悄走過穿堂。她父母臥室的門半開著,她正要去敲門,忽然聽到愛倫很低,也很嚴肅的聲音。

“傑拉爾德先生,你得把喬納斯-威爾克森開除。"傑拉爾德一聽便發作起來,”那叫我再到哪裏去找個不在我跟著搞鬼的監工呢?”“必須立即開除他,明天早晨就開除。大個兒薩姆是個不錯的工頭,在找到新的監工以前,可以讓他暫時頂替一下。”“啊哈!"傑拉爾德大聲說,"我這才明白,原來是這位寶貝喬納斯生下了——”“必須開除他。”“如此說來,他就是埃米-斯萊特裏那個嬰兒的父親嘍,”思嘉心想。"唔,好呀。一個北方佬跟一個下流白人的女孩,他們還能幹出什麼好事來呢?"稍稍停頓了一會,讓傑拉爾德的唾沫星消失之後,思嘉才敲門進去,把衣裳交給母親。

到思嘉脫掉衣服、吹熄了蠟燭時,她明天準備實行的那個計劃已經被安排得十分周密了。這個計劃很簡單,因為她懷有傑拉爾德那種刻意追求的精神,把注意力集在那個目標上,隻考慮達到這個目標所能采取的最直接的步驟。

第一,她要像傑拉爾德所吩咐的那樣,裝出一副"傲慢"的神氣,從到達“十二橡樹”村那一刻起,她就要擺出自己最快樂最豪爽的本性來。誰也不會想到她曾經由於艾希禮和媚蘭的事而沮喪過。她還要跟那個縣裏的每一個男人**。這會使得艾希禮無法忍受,但卻越發愛慕她。她不會放過一個處於結婚年齡的男人,從蘇倫的意人黃胡的老弗蘭克-肯尼迪,一直到羞怯寡言、容易臉紅的查爾斯-漢密爾頓,即媚蘭的哥哥。他們會聚在她周圍,像蜜蜂圍著蜂房一樣,而且艾希禮也一定會被吸引從媚蘭那邊跑過來,加入這個崇拜她的圈。然後,她當然要耍點手腕,按排他離開那一夥,單獨同她待幾分鍾。她希望一切都會進行得那樣順利,要不然就困難了。可是,如果艾希禮不首先行動起來呢,那她就隻好幹脆自己動手了。

待到他們終於單獨在一起時,他對於別的男人擠在她周圍那番情景當然記憶猶新,當然會深深感到他們每個人確實很想要她,於是他便會流露出那種悲傷絕望的神色。那時她要叫他發現,盡管受到那麼多人愛慕,她在世界上卻隻喜歡他一個人,這樣他便會重新愉快起來。她隻要又嬌媚又含蓄地承認了這一點,她便會顯得身價百倍,更叫人看重了。當然,她要以一種很高尚的姿態來做這些。她連做夢也不會公然對他說她愛他——這是絕對不行的啊!不過,究竟用什麼樣的態度告訴他,這隻是枝節問題,根本用不著太操心。她以前不知道處理過多少這樣的場麵,現在再來一次就是了。

躺在床上,她全身沐浴著朦朧的月光,心裏揣摩著通盤的情景。她仿佛看見他明白真正愛他時臉上流露的那種又驚又喜的表情,還仿佛聽見他身她求婚時要說的那番話。

自然,那時她就得說,既然一個男人已經跟別的姑娘訂婚,她便根本談不上同他結婚了,不過他會堅持不放,最後她隻得讓自己說服了。於是他們決定當天下午逃到瓊斯博羅去,並且——瞧,明天晚上這時候她也許已經是艾希禮-威爾克斯夫人了!

她這時索性翻身坐起來,雙手緊抱著膝蓋,一味神往地想象著,有好一會儼然做起艾希禮-威爾克斯夫人——艾希禮的新娘來了!接著,一絲涼意掠過她的心頭。假如事情不照這個樣發展呢?假如艾希禮並不懇求她一起逃走呢?她斷然把這個想法從心裏推出去了。

“現在我不去想它,"她堅定地說。"要是我現在就想到這一點,它便會推翻我的整套計劃。沒有任何理由不讓事情按照我所要求的方式去發展——要是他愛我的話。而我知道他是愛我的!"她抬起下巴,月光下閃爍著那雙暗淡而帶黑圈的眼睛。愛倫從沒告訴過她願望和實瑞是兩件不同的事;生活也沒教育過她捷足者不一定先登。她躺在銀白的月色懷著高漲的勇氣,設想自己的計劃,這個計劃出自一個1歲的姑娘,那時她已過慣了愜意的日,認為根本不可能有什麼失敗,認為隻要有一件新的衣裳和一張清舶的麵孔當武器,就能擊潰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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