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年五月的一個早晨,火車載著思嘉北上了,她想亞特蘭大不可能像查爾斯頓和薩凡納那樣討厭的,而且,盡管她對皮蒂帕特小姐和媚蘭很不喜歡,她還是懷著好奇心想看看,從前年冬天戰爭爆發前她最後一次拜訪這裏以來,這個城市究竟變得怎樣了。
亞特蘭大曆來比別的城市更使她感興趣,因為她小時候就聽父親說過她和亞特蘭大恰巧是同年誕生的。後來她長大了一些,才發現父親原來把事實稍稍誇大了些,因為她習慣地認為一定誇張隻能使故事變得更趣味,不過亞特蘭大的確隻比她年長歲,它至今她聽說過的任何別的城市比起來仍顯得驚人地年輕,薩凡納和查斯頓有著一種老成的莊嚴風貌,一個已經一百好幾十年,另一個正在跨入它的第三個世紀,這從思嘉年輕人的眼裏看來已儼然是坐在陽光下安詳地揮著扇的老祖母了。可亞特蘭大是她的同輩,帶有青年時代的莽撞味,並且像她自己那樣倔強而浮躁。
傑拉爾德講給她聽的那個故事也有確實依據,那就是她和亞特蘭大是在同一年命名的,在思嘉出世之前年裏,這個城市先是叫做特爾納斯。後來又叫馬撒斯維爾,直到思嘉誕生那年才成為亞特蘭大。
傑拉爾德起初遷到北佐治亞來時,亞特蘭大根本還不存在,連個村的影兒也沒有,隻是一大片荒原。不過到第二年,即183年,州政府授權修築一條穿過柴羅基部族新近割讓的土地向北的鐵路。這條鐵路以田納西和大西部為終點,這是明確的,但是它的起點在佐治亞則尚未確定,直到一年以後一位工程師在那塊紅土地裏打了一根樁作為這條鐵路線的南端起點,這才確定下來,同時亞特蘭大也就從特爾米納斯正式誕生,開始成長起來。
在北佐治亞那時還沒有鐵路,別的地方也很少。不過在傑拉爾德與家倫結婚之前的那些年裏,在塔拉以北的25英裏處的那個小小的居民點便慢慢發展成一個村。鐵軌也在慢慢向北延伸。於是建設鐵路的時代真正開始了。從奧古斯塔舊城,第二條鐵路橫貫本州往西,與通向田納西的新鐵路相連接。從薩凡納舊城,第三條鐵路首先通到佐治亞心髒地帶的梅肯,然後向北推進,經過傑拉爾德所在的地區到達亞特蘭大,與其他兩條鐵路銜接起來,給薩凡納提供了一條通往西部的大道。從年輕的亞特蘭大這同一個交叉點開始,又修了第四條鐵路,它是朝西南方向往蒙哥馬利和莫比爾去的。
亞特蘭大由一條鐵路誕生,也和它的鐵路同時成長。到那四條幹線完成以後,亞特蘭大和西部、南部和濱海地區連接起來,並且通過奧古斯塔也同北部和東部連上了。它已經成為東西南北交通的要衝,那個小小的村已經蓬蓬勃勃地發展起來。
在一段比思嘉17歲的年齡長不了多少的歲月裏,亞特蘭大從一根打進地裏的樁成長為一個擁有上萬人口的繁榮小城,成為全州矚目的心。那些老一點、安靜一點的城市,總是用孵出了一窩小鴨的母雞的感覺來看一個鬧哄哄的新城市。為什麼這個地方跟旁的佐治亞市鎮那麼不一樣呢?為什麼它成長得這麼快呢?總之,它們認為它沒有什麼好吹噓的——隻不過有那些鐵路和一批闖勁十足的人罷了。
在這個先後叫做特米爾納斯、馬撒斯維爾和亞特蘭大的市鎮落戶的人,都是很有闖勁的。這些好動而強有力的居民來自佐治惡州老區和一些更遠的州縣,他們被吸引到這個以鐵路交叉點為心向周圍擴展的市鎮上來,他們滿懷熱情而來,在車站附近那五條泥濘紅土路交叉處的周圍開起一店鋪,他們在大白廳街和華盛頓大街,在地脊上那條由印第安人世世代代用穿鹿皮鞋的腳踩出的名叫桃樹街的小徑兩側,蓋起了漂亮的住宅,他們為這個地方感到驕傲,為它的發展感到驕傲,為促使它發展的人,即他們自己,感到驕傲,至於,那些舊的城鎮,讓它們高興怎樣稱呼亞特蘭大就怎樣稱呼去吧。
亞特蘭大是一點也不在乎的。
思嘉一直喜歡亞特蘭大,她的理由恰恰就是薩凡納、奧古斯塔和梅肯詆毀它的那些理由。這個市鎮像她自己一樣是佐治亞州新舊兩種成份混物,其舊的成份在跟那個執拗而有力的新成份發生衝突時往往退居其次。而且,這裏麵還有一種對於這個市鎮的個人情感上的因素——它是和她同一年誕生,至少是同一年命名的。
頭天晚上是整夜的狂風暴雨,但是到思嘉抵達亞特蘭大時太陽已經開始露出熱情的臉來,準備一定要把那些到處淌著河流般的紅泥湯的街道曬幹。車站旁邊空地上的泥土,由於車輛行人來來往往,不斷塌陷攪拌,快要成一個給母豬打滾的大泥塘了,也時常有些車輪陷在車撤的爛草裏動彈不得。軍用大車和救護車川流不息,忙著裝卸由火車運來的軍需品和傷員,有的拚命開進來,有的掙紮著要出去,車夫大聲咒罵,騾馬跳著叫著,泥漿飛濺到好幾丈遠,這就使那一片泥濘加一團混亂的局麵變得更糟了。
思嘉站在車廂門口下麵的那個梯級上,她穿著黑色喪服,縐紗披巾幾乎下垂到了腳跟,那纖弱的身材還是相當漂亮的。
她猶豫著不敢走下地來,生怕泥水弄髒了鞋和衣裙,便向周圍那些擾攘擁擠亂成一起的大車、短途運輸車和馬車匆匆看了一眼,尋找皮蒂帕特小姐,可是那位胖乎乎紅臉蛋的太太連個影兒也沒有,思嘉感到焦急萬分,這時一個瘦瘦的花白胡了的黑人老頭,手裏拿著帽,顯出一種莊重不凡的氣度,踩著泥濘向她走過來。
“這位是思嘉小姐嗎?俺叫彼得,皮蒂小姐的馬車夫,你別踩在這爛泥地裏。"他厲聲命令著。因為思嘉正提起裙準備跳下來。"讓俺來馱你吧,你跟皮蒂小姐同一個毛病,像小孩似的不怕弄濕了腳。"他盡管看來年老體弱,卻輕鬆地把思嘉背了起來,這時,瞧見百裏茜懷裏抱著嬰兒站在車廂梯台上,他又停下來說:“那孩是你帶來的小保姆嗎,思嘉小姐?她太年輕了,看不好查爾斯先生的獨生嬰兒呢!不過咱們以後再說吧。你這小女兒,跟俺走吧,可當心別摔著那娃娃。”思嘉乖乖地讓他馱著向馬車走去。一麵不聲不響地聽他用命令的口吻批評她和百裏茜。他們在爛泥地裏穿行,百裏茜嘟著嘴一腳泥一腳水地跟在後麵,這時思嘉回想查爾斯說過的有關彼得大叔的話來。
“他跟著父親經曆了墨西哥的全部戰役,父親受了傷他就當看護——事實上是他救了父親的命。彼得大叔實際上撫養了我和媚蘭,因為父母去世時我們還小呢。大概就是那個時候。皮蒂姑媽同她哥哥享利叔叔發生了一次爭吵,所以她就過來同我們住在一起,並關照我們了。皮蒂姑媽是個最沒能耐的人——活像個可愛的大孩,彼得大叔也就是這樣對待她。為了明哲保身,她事事都不作主,要由彼得大叔來替她決定。我15歲開始拿較多的零用錢,那就是他決定的;當亨利叔叔主張我拿大學的學位時,也是他堅持要我到哈佛去念四年級的。他還決定媚蘭到一定年齡就盤頭發並開始參加舞會。他告訴皮蒂姑媽什麼時候太冷或下雨時不宜出門,什麼時候該戴披巾。……他是我所見過的最能幹的黑人老頭,也可以說是最忠心耿耿的一位,唯一不幸的是他把我們三個連精神帶**,都當做他個人所有的了,這一點他自己也是清楚的。"查爾斯的這番話,等到彼得大叔爬上馬車駕駛坐位並拿起鞭時,思嘉便認定是確確實實的了。
“皮蒂小姐因為沒有來接你而不大高興。她怕你見怪,但是俺告訴她,她和媚蘭小姐要來,隻會濺一身泥水,糟踐了新衣裳,而且俺會向你解釋的。你最好自己抱那娃娃。思嘉小姐,瞧那黑小鬼快把他給摔了。"思嘉瞧著百裏茜歎了口氣。百裏茜不是個很能幹的保姆。
她剛剛從一個穿短裙、翹著小辮兒、瘦得皮包骨頭的黑小鬼,一躍而成為身穿印花布長裙、頭戴漿過的白頭巾的保姆,正洋洋得意,忘乎所以呢。要不是在戰爭時期,在供應部門對塔拉的要求下,愛倫不得不讓出了嬤嬤或迪爾茜乃至羅莎或丁娜,她是決不會在這麼小小年紀就上升到這樣高的位置的。百裏茜還從沒有到過離“十二橡樹”村或塔拉一英裏以外的地方,因此這次乘火車旅行,加上晉升為保姆,便使他她那小小黑腦瓜裏的智力越發吃不住了。從瓊斯博羅到亞特蘭大這20英裏的旅程使她太興奮了,以致思嘉一路上被迫自己來抱娃娃。此刻,這麼多的建築物和人進一步把她迷惑住了。她扭著頭左顧右盼,指東指西,又蹦又跳,把個娃娃顛得嚎啕大哭起來。
思嘉渴望著嬤嬤那雙肥大又老練的臂膀。嬤嬤的手隻消往孩身上一擱,孩馬上就不哭了。可如今嬤嬤在塔拉,思嘉已毫無辦法。她即使把小韋德從百裏茜手裏抱過來,也沒有用。她抱著同百裏茜抱著一樣,他還是那麼大聲嚎哭。此外,他還拉扯她帽上的飾帶,當然也會弄皺她的衣裙。所以她便索性裝做沒有聽見彼得大叔的話了。
“過些時候也許我會摸準小毛頭的脾氣,"她煩燥地想著,同時馬車已顛簸搖晃著駛出了車站周圍的爛泥地,"不過,我永遠也不會喜歡逗他們玩。"這時韋德已哭叫得臉都發紫了,她這才怒氣衝衝地喝斥了一聲:“我知道他是餓了,把你的兜裏的糖奶頭給他,百裏茜。無論什麼都行,隻要叫他別哭就行。可現在我一點辦法也沒有。"百裏茜把早晨嬤嬤給她的那個糖奶頭拿出來塞進嬰兒嘴裏,哭叫聲果然停息了。由於耳邊恢複了清靜,眼前又不斷出現新景象,思嘉的情緒開始好轉。到彼得大叔終於把馬車趕出水坑泥窪駛上了桃樹街時,她覺得幾個月來頭一次有點興致勃勃地感覺了。這城市竟發展到這個地步啦!距她上次拜訪這裏才一年多一點,她熟悉的那個小小的亞特蘭大怎麼會發生這許多變化呢?
過去一年她完全沉溺在自己悲痛,隻要一提到戰爭就不勝煩惱,因此她不明白從開戰的那個時刻起亞特蘭大就在變了。那些在和平時期使亞特蘭大成為貿易樞紐的鐵路,如今在戰時已具有重大的戰略意義。由於離前線還很遠,這個城市和它的幾條鐵路成了南部聯盟兩支大軍即弗吉尼亞軍團和田納西部軍團之間的聯係紐帶。亞特蘭大同樣使兩支大軍與南部內地相溝通,從那裏取得給養。如今,適應戰爭的需要,亞特蘭大已成為一個製造業心,一個醫療基地,以及南方為前線大軍征集食品和軍需品的主要補給站了。
思嘉環顧四周,想尋找那個她還記得很清楚的小市鎮,它不見了。她現在看見的這個城市就像是一個由嬰兒一夜之間長大起來並忙於擴展的巨人似的。
像個嗡嗡不休的蜂窩,亞特蘭大一片喧囂,它大概驕傲地意識到自己對南部聯盟的重要性,所以在沒日沒夜地工作,要把一個農業社會加以工業化。戰爭開始前這裏隻馬裏蘭以南有很少幾家棉紡廠、毛紡廠、軍械和機器廠,這種情況還是南方人引以自豪的。南方產生政治家和士兵,農場主和醫生,律師和詩人,可是肯定不出工程師和機械師。讓北方佬去挑選這些下等職業吧。但是現在南部聯盟各州的港口已被北方炮艦封鎖,隻有少許偷越封鎖線的貨物從歐洲暗暗流入,於是南方也就拚命製造起自己的戰爭用品來了。北方可以向全世界要求提供物資和兵源,在它優厚的金錢引誘下,成千上萬的愛爾蘭人和日耳曼人源源不斷地湧入聯邦軍隊。而南方就隻好轉而依靠自己。
在亞特蘭大,隻有一些緩慢進行生產的機械廠用來製造軍需品——之所以緩慢,是因為南方很少可供模仿的機器,幾乎每一個輪和齒輪是按照從英國偷運口的圖樣製成的。現在亞特蘭大的街道上有不少陌生的麵孔。一年以前市民們還會駐足傾聽一個西部腔調的聲音,可如今連來自歐洲的外國話也無不注意了。這些歐洲人都是越過封鎖線來為南部聯盟製造機器和生產軍火的。他們是些技術熟練的人,如果沒有他們,南部聯盟就很難製造手槍、來福槍、大炮和彈藥了。
工作晝夜不停地進行,你幾乎可以感覺到這個城市的心髒在緊張地膊跳,將軍用物資輸送給血管般的鐵路幹線,然後運到兩個戰區的前方去。每天任何時刻列車都吼叫著在這個城市進進出出。新建工廠的煙囪吐出滾滾濃煙,像陣雨似的紛紛落到白房上。到晚上,直到夜深人靜以後許久,工廠裏仍是爐火熊熊,鐵錘丁當。那些一年前還空無人跡的地段,如今已有了許多工廠在那裏製造馬具、鞍韉和平鞋,許多兵工廠在生產槍炮,碾壓廠和鑄造廠在生產和用來補充戰爭損失的貨車,還有種種的零件廠在製造馬刺、韁轡、扣、帳篷、扭扣、手槍、刀劍、等等。因為越過封鎖線運進來的為數極少,鑄鐵廠已深感缺鐵,而亞拉巴馬鐵礦工都上了前線已幾乎停產。亞特蘭大的草地上已看不見鐵柵欄、鐵涼棚、鐵門,甚至連鐵鑄的人像也沒有,因為它們早已被送進碾壓廠的熔化鍋裏派上用場了。
在桃樹街和附近的街道兩旁有各軍事部門的總部,它們每間辦公室裏都擠滿了穿軍服的人;還有物資供銷部、通信隊、郵政服務公司、鐵路運輸機關、憲兵司令部,等等。市郊區有馬匹補充站,一群群騾馬在寬敞的馬棚裏轉來轉去。
根據彼得大叔所說的情形,思嘉
覺得亞特蘭大已成為一座傷兵城了,因為那裏數不清的普通醫院、傳染病醫院和流行病醫院,而且每天下午列車開到五點正時還要卸下大批的傷病員哩。
那個小小的市鎮不見了,如今有的是一個迅速擴大的城市,它正以無窮無盡的力量與緊張喧擾的活動不斷更新自己的麵貌。這種繁忙景象使得剛從農村閑生活出來的思嘉快要喘不過起來了,可是她喜歡這樣。這地方有一種振奮的氣氛令她鼓舞,仿佛她真正感受到城市的心髒在同她自己的心髒一起合拍地跳動。
他們在這座城市的主要大街上穿過泥窪緩緩前進,思嘉很有興味地觀望著新的建築和新麵孔。人行道上擁擠著穿軍服的人,他們佩戴的徽章標明他們屬於不同的軍階和服役部門。狹窄的街道塞滿了各種車輛——馬車,短程運輸車,救護車,駕駛員渾身汙泥,汗流滿麵、騾馬在車轍掙紮前進的蓋著帆布的軍用大車;穿灰色服裝的信使濺著泥水在各個首腦機關之間匆匆奔跑著傳遞命令和電報;正在康複的傷兵拄著拐杖一病一拐地走動,有的還由小心的護士小姐在一旁攙扶著。喇叭聲、軍鼓聲和吆喝的口令聲從訓練新兵的操場上遠遠傳來。思嘉還心驚肉跳地頭一次看見了北方佬的製服,那是彼得大叔用鞭指給她看的一隊垂頭喪氣的北方兵,他們正由一小隊上了刺刀的南部聯盟軍押送到火車站去。然後運往俘虜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