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叔叔一見思嘉就喜歡她了,因為他說思嘉總算有點頭腦。盡管有那麼一股傻勁,他不僅是皮蒂和媚蘭的不動產保管人,也是查爾斯遺留給思嘉的不動產的保管人。思嘉又驚又喜地發現她如今是個不大不小的年輕女財主了,因為查爾斯不但留下了皮蒂那所房一半給她,而且留下了農田和市鎮上的財產。同時車站附近沿鐵路的一些店鋪和棧房也是給她的一部分遺產,自從戰爭爆發以來它們的價格已上漲了兩倍。亨利叔叔就是在向她提供財產清單時建議她在這裏永久定居的。

“等韋德-漢普頓長大以後,他將成為一個年輕財主,"他說。"照亞特蘭大目前發展的形勢看,再過20年他的財產會增加十倍,而唯一正確的辦法是讓孩在自己產業所在的地方居住,這樣他才能學會照管它——是的,還要照管皮蒂和媚蘭的財產。因為我是不會永遠待在這裏的。他不久就將是漢密爾頓家族留下的惟一男丁了。"至於彼得大叔,他以為思嘉已經要在這裏住下去了。他很難設想查爾斯的獨生會到一個他無法加以監督的地方去撫育成人。對所有這些主張,思嘉隻報以微笑,不表示意見,因為她目前還不很清楚自己究竟喜歡不喜歡亞特蘭大,願不願意跟夫家的人長久相處,不好貿然承諾。她也明白,還必須爭取到傑拉爾德和愛倫的支持。此外,她離開塔拉還沒幾天就想念得不行了,非常想念那紅土田地和正在猛長的綠色棉苗,以及傍晚時可愛的幽靜。她想起傑拉爾德說過她的血液有著對土地的愛,這句話的意思她現在才開始模糊地意識到了。

所以她暫時巧妙地回避著,不明確答複她將在這裏住多久,同時很容易便投身到桃樹街平靜的盡頭這幢紅磚房裏的生活去了。

思嘉跟查爾斯的親人們住在一起,看到他出生的那個家庭,如今才對這位在短短的時間裏娶她為妻,丟下她當寡婦和年輕母親的小夥了解稍稍多了一點。如今已經很容易理解他為什麼那樣羞怯,那樣單純,那樣不切實際了。如果查爾斯曾經從他的作為一個堅強、無畏、性急的軍人父親那裏繼承了某些品質的話,那這些品質也被從小養育他的那個環境的閨門氣氛消磨掉了,他一生最愛這孩氣的皮蒂姑媽,同時比一般兄弟更密切地接近媚蘭,而這位卻是世上罕見的怪氣的女人。

皮蒂姑媽0年前取名薩娜-簡-漢密爾頓,但是自從溺愛她的父親針對她那飄忽不定、啪噠啪噠到處亂跑的小腳給了她這個綽號以來,就誰也不叫她的原名了。這第二個名字叫開以後若幹年,她身上發生了許多變化,使它本來帶有的寵愛意味已顯得很不相稱。原先那個飛快跑來跑去的孩,現在留下的隻有那雙與體重不相稱的小腳,以及喜歡漫目的喋喋不休的習慣。她身體結實,兩頰紅噴噴的,頭發銀光閃閃,隻是胸衣箍得太緊而常常有點喘不過起來。她那雙小腳給塞在更小的鞋裏,已無法行走一個住宅區以上的路程。她的心髒稍稍有點興奮就怦怦直跳,而她厚著臉皮縱容它,以致一遇到刺激就要暈倒。人人都知道她的昏厥通常隻是一種故作嬌弱的假態而已,可大家都很愛她。總是克製著不說出來。人人愛她,簡直把她當做一個孩給寵壞了,也從來不跟她認真——惟獨她的哥哥亨利例外。

她最喜歡聊天,世界上再沒有叫她這樣喜歡的事了,甚至在吃的方麵也不如這樣的興趣。她可以喋喋不休地談上幾個小時,主要是談別人的事,不過並沒有什麼惡意。她總是記不清人名、日期和地點,常常把一些亞特蘭大戲劇的演員同另一戲劇的演員混淆起來,不過別人並不因此而被攪亂,因為誰也不會愚蠢到把她的話當真呢。也從沒有人告訴她任何真正使人吃驚或真正屬於醜聞的事,為的是保護她的老處女心態,盡管她已是0歲的人了,可朋友們仍然好意地相互串通,要讓她繼續做一個受到庇護和寵愛的老小孩。

媚蘭在許多方麵像她的姑媽。她動輒臉紅,也有些羞怯,為人謙遜,不過她是有常識的——"有某種常識,我承認這一點,"思嘉不怎麼情願地想道。媚蘭也像姑媽那樣有一張受寵愛的娃娃臉,這樣的娃娃從來隻隻知道單純和親切,誠實和愛,她從沒注意過粗暴和邪惡,即使看見了也認不出來。因為她經常是愉快的,她要周圍所有的人也都愉快,至少感到舒適。懷著這一目的,她常常隻看見每個人最好的一麵,並給以善意的評論。一個仆人無論怎樣愚蠢,她都能在他身上找到彌補這一缺陷的忠誠與好心的因素;一個女孩無論怎樣醜陋和討厭,她總會在她身上發現某種體型方麵的優點,性格方麵的高尚之處;一個男人無論怎樣不用或令人厭煩,她都要從他可能改變的角度而不是實際行為的角度來估量他。

由於她具備這些誠懇而自發地出自一個寬廣胸懷的美德,所有的人便都擁戴她,因為她既然能在別人的身上發現他們連自己也不曾到的優良品質,誰還能抵擋住她誘人的魅力呢?她比城裏任何人都有更多的女友,男友也是這樣;不過追求她的人卻很少,因為她缺乏那種最能迷惑男人的任性和自私的特點。

媚蘭的所作所為不外乎所有南方姑娘被教育去做的那些事,即讓周圍的人感到自在和愜意。正是這種愉快的女性共有的情操,才使南方社會如此令人高興。女人們懂得,任何一個地方,隻有男人們在那裏感到滿足、順利和自尊心不受威脅,女人們才能在那裏愉快地生活下去。所以,從搖籃到墳墓,女人們始終是在努力讓男人過得舒服,而滿意的男人則以殷勤和崇拜來慷慨回報她們。事實上,男人們是樂意將世界上的一切都獻給女人的,隻是沒讓她們具有聰明才智。思嘉也像媚蘭那樣發揮自己魅力的作用,但是她還使用了一種很有修養的功夫和高度的技巧。這兩個女人之間的區別在於:媚蘭為了使人們愉快而講些親切和恭維的話(即使僅僅是暫時的),而思嘉從不這樣,除非是要為自己達到更高的目的。

查爾斯沒有從他自己最喜歡的那兩個人那受到強有力的影響,也沒有學會粗暴或講求實際,因為養育他長大的家庭溫柔得像隻鳥窠。這個家庭跟塔拉比起來,顯得是那樣安靜,那樣舊式,那樣雅。思嘉覺得,這幢房正要求得到白蘭地、煙草和望加錫頭油和男性陽剛的氣味,要求有粗野的聲音和偶爾的咒罵,要求有槍枝和胡,有馬鞍和韁轡以及圍走在腳邊的獵犬。她很懷念在塔拉隻要母親背過身去便經常聽到的那些爭吵聲,羅莎跟丁娜頭嘴、她自己和蘇倫激烈爭論,以及傑拉爾德大喊大叫的恐嚇聲,等等。毫不奇怪,查爾斯出身於這樣一個家庭,便變得像個小女孩。這裏從來聞不到帶刺激性的味道,人人都尊重別人的意見。說話也是細聲細氣的,結果就使得廚房裏那個黑灰頭發的獨裁者發號施令起來。思嘉原先為了逃避嬤嬤的監督而希望有個比較寬容的掌權人物,可如今發現彼得大叔給小姐太太定下的標準甚至比嬤嬤的還要嚴格,便有點怏怏不樂了。

在這一個家庭裏,思嘉恢複了原來的常態,而且幾乎不知不覺地情緒也正常了。她還不過17歲,身體挺好,精力充沛,查爾斯家的人又在千方百計讓她快活。如果他們有一點點沒有做到,那也不能怪他們,因為她每次一聽見談起艾希禮的名字就要心悸,而這種痛苦是誰也無法幫她去掉的。何況媚蘭又總是經常提到他!不過媚蘭和皮蒂還是不斷在設法寬慰她們認為她目前所經受的悲傷。她們把自己的憂愁擱在一邊,集心思來轉移她的注意力。她們忙著給她準備吃,安排她的午睡,讓她坐馬車到外消遣。她們不僅非常羨慕她,羨慕她的勇敢性格,她的美麗身段,小巧的手腳,白皙皮膚,而且經常這樣說,同時還用愛撫她、擁抱她和吻她的方式來加強口頭上的親切安慰。

思嘉並不怎麼重視這樣的親昵,不過她受到恭維時也覺得暖乎乎的,在塔拉,誰也沒有對她說過這麼多好聽的話。實際上,嬤嬤把時間都用來給她的驕傲自負潑冷水。如今小韋德已不再是個累贅了,因為全家的人,無論白人黑人,以及左鄰右舍,都把奉為神聖,並且總是盼著爭著要抱他。媚蘭尤其疼愛他,即使在大哭大叫鬧得最凶的時候,媚蘭也覺得他是可愛的。她這樣說了以後還要補充一句:“啊,你這疼煞人的小心肝,我巴不得你就是我自己的呢!"有時候思嘉發現很難掩飾自己的情感,她仍然覺得皮蒂姑媽是最愚蠢的一位老太太,她那種含糊不清和愛說大話的毛病簡直叫人難以忍受。她懷著一種日益增長的妒忌心理厭惡媚蘭。有時媚蘭正眉色舞地談論艾希禮或者朗讀他的來信,她會不由自主地突然站起來走開了。但是,總的說來,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算是過得夠愉快的了。亞特蘭大比薩凡納或查爾斯頓或塔拉都要有趣得多,它提供給了你這麼許多新奇的戰時消遣,以致她很少有工夫去思索去發悶了。不過有時候她吹滅蠟燭,把頭埋到枕頭裏準備入睡時,會不由得歎息一聲思忖起來:“要是艾希禮沒有結婚,那才好呢!要是我用不著到那遭瘟的醫院裏去護理,那才好呢!啊,要是我能找到個情人,那才好呢!"她很快就厭惡護理工作了,可是她逃不掉這項義務,因為她同時參加了米德太太和梅裏韋瑟太太看護會。這意味著每星期有四個上午,她要頭上紮著毛巾,從脖到腳跟裹著熱圍裙,在那熱得發昏的醫院裏幹活。在亞特蘭大,每一位或老或少的已婚婦女都在護理傷員,據思嘉看來幾乎要發瘋了。她們那麼熱情地履行自己的義務,她們總以為思嘉也像她們自己那樣沉浸在熾熱的愛國情緒之,如果發現她竟對戰爭沒有什麼興趣,準會大吃一驚的。除了每時每刻都在擔心艾希禮的生命安全外,她對戰爭采取了毫不關心的態度;她之所以參加護理工作,隻不過因為無法擺脫而已。

的確,護理工作是沒有什麼浪漫色彩的。對她來說,這意味著呻吟、眩暈、死亡和惡臭。醫院裏到處都是肮髒的、長著胡的、滿身虱的男人,身上的創傷難看得會叫一個基督徒也作嘔。他們臭氣熏天,醫院裏充滿了壞疽的臭味,她還沒有進門就感到一股惡臭氣撲鼻而來,同時還有一種令人頭暈的香氣粘留在她的手上和頭發上,連夜裏做夢時也常常出現。大群大群的蒼蠅、蚊和白蛉在病房裏嗡嗡著、歌唱著,將病人折磨得大聲詛咒或無力地哭泣。思嘉呢,她搔著自己身上的被蚊咬成的腫塊,揮著棕櫚扇,直到肩膀酸痛起來,這時她恨不得讓那些傷兵都幹脆死掉算了。

媚蘭卻好像對些臭氣、傷口乃至赤身露體的情景都不在乎,這叫思嘉覺得奇怪——她不是最膽小怕羞的女人嗎?有時媚蘭端著盤和手術器械站在那裏,看米德大夫給傷兵剜爛肉,她的臉色也顯得蒼白極了。有一回,作完這樣一次手術之後,思嘉還發現她在衛生間裏悄悄用毛巾捂著嘴嘔吐呢。

不過她總顯得那麼溫和,隻要是在傷兵看得見的地方,那麼富於同情心,那笑容滿麵,以致醫院裏的人都叫她仁慈天使。

思嘉也很喜歡這個稱號,可這意味著要接觸那些滿身虱的人,要將手指伸進昏迷病人的咽喉去檢查他們是否吞煙草塊時窒息了,要給斷肢殘臂裹繃帶,要從化膿的傷口挑蛆蟲,等等,不,她不喜歡這樣的護理工作!

如果她被充許去向那些正在康複的病人施展自己的女性魅力,那倒是可以幹下去的,因為他們有許多長相很好,出身也不錯,可惜她是寡婦,不能這樣做。城裏的年輕小姐,由於不便看那些有礙未婚女性身分的情景,是不許參加護理的,因此她們負責康複院的工作。她們既未結婚又非守寡,便樂得向那些康複者大舉進攻,據思嘉冷眼旁觀,於是連那些很不好看的姑娘,也是不難找到訂婚對象的了。

除了那些病情險惡和傷勢很重的男人之外,思嘉接觸到的,完全是個女性世界,這一點叫她非常苦惱,因為她既不喜歡也不信任與自己同性別的人,甚至還厭惡她們。可是每星期有三個下午她必須出席由媚蘭的朋友們組織的縫紉會和卷繃帶委員會。這兩個組織那些認識查爾斯的姑娘們,尤其是本城兩位富翁的女兒範妮-埃爾辛和梅貝爾-梅裏韋瑟,對她都很親近,也十分照顧。不過她們總有點尊敬她的意思,仿佛她已經老了,沒事了,而她們經常談跳舞,談情人,這使她既妒忌又惱恨,妒忌姑娘們的快樂自由,惱恨自己的寡婦身分把參加這些活動的門堵死了!怎麼,她比範妮和梅貝爾漂亮三倍呢!啊,生活多麼不公平呀!當她的心還在活蹦亂跳,還跟艾希禮一起在弗吉尼亞時,人們就認為它已經進了墳墓,這是多麼不公平的事啊!

不過,盡管有這些不稱心的事,亞特蘭大仍使她感到非常滿意,於是,她在那裏便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地繼續住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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