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剛才有一個小時之久,她一直望著他手裏拿著媚蘭正在綰卷準備編織的那團毛線,也一直在注意媚蘭詳細而自豪地談起艾希禮和他的晉升時那副又呆板又叫人看不透的表情。思嘉知道瑞德對艾希禮沒有什麼太高的評價,而且毫不關心他最近當上了少校的這件事。可是他卻很有禮貌地在應酬媚蘭,並喃喃地說了一些讚許艾希禮英勇的應酬話。
思嘉煩惱地想:要是我,隻要一提起艾希禮的名字,他就會豎起眉毛討厭地笑起來了!
“我比她漂亮得多,"她繼續說道:“就是不理解你為什麼偏偏對她更好一些。”“我敢說你是在妒忌吧?”“啊,別胡猜!”“你又使我失望了,如果說我對威爾克斯太太好一些,那是因為她值得這樣。她是我生氣很少見過的一個溫厚、親切而不自私的人。不過你或許沒有注意到她的這些品性。而且,盡管她還年輕,她都是我有幸結識過的很少幾位偉大女性之一呢。”“那麼你是說你不認為我也是一位偉大女性嘍?”“在我們頭一次遇見時,我想,我們就彼此同意你根本不是個上等女人了。”“啊,看你再敢那麼可恨,那麼放肆地提起這件事來!你怎能憑那點小孩偏偏就說我的壞話呢?而且那是許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我已經長大,要是你不經常提起來說個不休,我就壓根兒把它忘記了。”“我並不認為那是小孩脾氣,也不相信你已經改了。隻要你一不如意,即使今天,你還會像當時那樣摔花瓶的。不過你現在大體上是稱心愜意的,所以用不著摔那些小古董了。”“啊,你這——我真恨不得自己是個男人!那樣我就要把你叫出去,把你——”“把我宰了,以消你心頭之恨。可是我能在五十瑪之外打一個銀幣呢。最好還是抓住你自己的武器——酒窩呀,花瓶呀,等等,”“你簡直是個流氓!”“你是想用這種辱罵來激怒我嗎?我隻能叫你失望。很遺憾,單憑一些符合實際的謾罵是不能讓我生氣的。我的確是個流氓,又怎能不是呢?在這個自由國家,隻要自己高興,人人都可以當流氓嘛。像你這樣的人,親愛的女士,明明心地是黑的卻偏要掩蓋它,而且一聽到別人這樣罵,你就大發雷霆,那才是偽君呢。"在他冷靜的微笑和慢條斯理的批評麵前,她實在毫無辦法,因為她以前從沒碰到過這樣難以對付的人,她的武器諸如蔑視、冷漠、謾罵,等等,現在都不好使用了,因為無論她怎麼說都不能讓他感到羞恥,根據她的經驗,妻最堅決要維護的是他的誠實,懦夫最堅決要維護的是他的勇敢,粗人是他的雅,妻是他的榮譽。可這條規律對於瑞德並不適用。他承認你所說的一切,並且笑嘻嘻地鼓勵你再說下去。
在這幾個月裏,他經常來來去去,來時不預先通報,去時也不說再見。思嘉從來沒發現他究竟到亞特蘭大來幹什麼,因為別的跑封鎖線的商人很少從海濱這麼遠跑來的。他們在威爾明頓或查爾斯頓卸了貨物,同一群群從南方各地聚集到這裏來購買封鎖商品的商人接頭,她要是想到,他居然這樣不辭辛苦來看她,便應當覺得高興,不過她即使虛榮得有點反常,也還不怎麼相信這一點。如果他曾表示過愛她,妒忌那些成天圍著她轉的男人,甚至拉著她的手,向她討一張照片或一條手絹來珍藏在身邊,她就會得意地認為他已經被她的魅力迷住了,可是,他卻仍然叫你心煩,不像個戀愛的樣,而最糟糕的是他似乎已經識破她引誘他上鉤的手腕了。
每次進城來他都會在女性當引起一陣騷動,這不僅僅由於他周圍有股冒險的跑封鎖線商人的羅曼蒂克平息,還因為這間夾雜著一種危險和遭禁的刺激性成分。他的名聲太壞了!因此亞特蘭大的太太們每聚會閑談一次,他的壞名聲就增長一分,可這隻能使他對年輕姑娘們具有更大的魅力。因為這些姑娘都很天真,她們隻聽說他"對女人很放蕩",至於一個男人究竟是怎麼個"放蕩"法,她們就不清楚了。她們還聽見別人悄悄地說,女孩跟他接近是危險的。可是,盡管名聲這樣壞,他卻自從第一次在亞特蘭大露麵以來,連一個未婚姑娘的手也沒有吻過,這不很奇怪嗎?當然,這一點也隻不過使他顯得更神秘和更富於刺激性罷了。
除了軍隊的英雄,他是在亞特蘭大被談論最多的人物。人人都清楚,他是由於酗酒和“跟女人的某種瓜葛"而被西點軍校開除的。那件關於他連累了一位查爾斯頓姑娘並殺了她兄弟的可怕醜聞,已經是家喻戶曉的了。人們還從查爾斯頓朋友的信進一步了解到,他的父親是位意誌剛強、性格耿直和令人敬愛的老紳士,他把二十歲的瑞德分不給地趕出了家門,甚至從家用《聖經》畫掉了他的名字。從那以後,瑞德加入184年采金的人潮到過加利福尼亞,後來到了南美洲和古巴。他在那些地方的經曆據說都不怎麼光彩,比如,為女人鬧糾紛啦,決鬥啦,給美洲的革命黨人私運軍火啦,等等,像亞特蘭大人所聽說的,其最壞的是幹上了賭博這個行當。
在佐治亞,幾乎每個家庭都有男性成員或親戚在參加賭博,輸錢、甚至輸掉房、土地和奴隸,使得全家痛苦不堪。
不過,這與瑞德的情況不同,一個人可以賭得自己破產,但仍不失上等人身份,可是一旦成了職業賭徒就是被社會遺棄的了。
假如不是戰爭帶來了動亂和他本人為南部聯盟政府做事的緣故,瑞德-巴特勒是決不會為亞特蘭大所接受的。可是現在,甚至那些最講究體麵的太太們也覺得為了愛國心,有必要寬大為懷了。有些更重情感的人則傾向於認為巴特勒家這個不肖之已經在悔改並企圖彌補自己的罪過了。所以太太們感到理該通融一些,特別對這樣勇敢的一位跑封鎖線的商人,現在人人都知道,南部聯盟的命運就像寄托在前線軍人身上那樣,也寄托在那些跑封鎖線商船逃避北方佬艦隊的技巧上了。
有謠傳說,巴特勒船長是南方最出色的水手之一,又說他行動起來是不顧一切和泰然自若的。他生長在查爾斯頓,熟悉海港附近卡羅來納海岸的每一個小港小灣、沙洲和岸礁,同時對威爾明頓周圍的水域也了如指掌。他從沒損失過一隻小船或被迫拋棄一批貨物。當戰爭爆發時,他從默默無聞突然冒了出來,用手頭的錢買了一條小小的快艇,而現在,封鎖線貨物的利潤已增加到二十倍,他也擁有四條船了。他用高薪雇用了很好的駕駛員,他們在黑夜載著棉花偷偷離開查爾斯頓和威爾明頓,向納索、英國和加拿大駛去。英國的棉紡廠正在那裏停工待料,工人在挨餓,所以每個穿過了北方佬艦隊的封鎖線商人都可以隨心所欲地要高價呢。
瑞德的幾條船在為南部聯盟政府運出棉花和運進南方所迫切需要的戰爭物資兩方麵都是特別幸運的。因此,那些太太們對於這樣一位勇敢人物便很寬恕,並且把他的許多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了。
他身材魁偉,在他麵前走過的人都不覺回頭看看。他隨意花錢,騎一匹野性的黑公馬,衣著也是很講究入時的。這最後一點足以引人注目了,因為現在軍人的製服已經又髒又破。老百姓即使穿上最好的衣裳也看得出是精心修補過的。思嘉覺得還從沒見過像他身上穿的這麼雅致的淡米色方格花呢的褲呢。至於他的那些背心,則都是十分漂亮的貨色,尤其那件白紋綢上麵繡有小小粉紅薔薇花蕾的,更是精美無比,這樣的衣著配上瀟灑的風度,倒顯得非常相稱而不徒見華麗隻要他著意顯示自己的魅力,那是很少有女人能夠抵擋得住的,結果連梅裏韋瑟太太也不得不為之動容,並邀請他星期天到家裏來吃午飯了。
梅貝爾-梅裏韋瑟準備在那位小個兒義勇兵下次休假時同他結婚,她一想起這件事就哭鼻,因為她下定決心要穿一件白緞衣服結婚,可是在南部聯盟境內找不到白緞。連借也沒處借,為的是多年以來所有的緞結婚禮服都拿去改作軍品了。愛國心很強的梅裏韋瑟太太想批評自己的女兒,並想指出對於一位擁護南部聯盟的新娘來說,穿家織布的結婚禮服也很體麵嘛,可就是沒有用。梅貝爾非要穿緞不行。為了主義,她寧願、甚至自豪地不戴發夾,沒有糖果和茶,或者沒有鈕扣和好的鞋,但就是要穿一並緞的結婚禮服。
從媚蘭那裏聽到了這件事,瑞德便從英國帶回來許多碼閃亮的白緞和一條精美的網狀麵紗,作為結婚禮品送給她。
他采取的手法很巧妙,以致你很難想象怎樣才能向他提起付錢的事,而且梅貝爾高興得幾乎要吻他了。梅裏韋瑟太太知道,送這麼昂貴的禮品——而且是一件衣服料——是極為不正常的,可是當瑞德以十分漂亮的措辭說,對於我們一位出色英雄的新娘來說,用無論多麼美麗的衣飾來打扮她都不過分,這樣她就無法拒絕了。於是梅裏韋瑟太太便邀請他到家裏來吃午飯,覺得這個麵比付錢還他的禮品還要有意思些。
他不僅給梅貝爾送來了緞,而且能對這件禮服的式樣提出寶貴的建議。在巴黎,這個季節的裙圈比較寬大,裙裾卻短一些。它們已不用皺邊,而是做成扇形的花邊折疊在一起,把底下鑲有帶的襯裙露出來。他還說他在街上已看不到穿寬鬆長褲的人,因此設想那已經"過時"了。後來,梅裏韋瑟太太告訴埃爾辛太太,要是她稍一放手讓他再說下去,他準會把巴黎女人時下穿的什麼樣的內褲都如實地說出來了。
假如他不是那樣很有大丈夫妻慨,他的這種善於描述衣服、帽和頭飾的本領會被當做最精明的女性特點讓人記住的。太太們每回向他提出關於流行服裝款式和發型的問題時,連她們自己也覺得有點古怪,不過她們仍然這樣做。他們與時髦世界完全隔絕了,就像那些遇難後流落在荒島上的水手,因為很難看到通過封鎖線進來的時裝雜誌呢。她們不見得知道,法國的太太們可能在剃頭發和戴浣熊皮帽了,於是他的關於那些俗麗衣服的記憶便成了《格迭斯婦女手冊》的代用品。他能留意婦女最敏感的那些細節,而且每次出國旅行之後都會為一群婦女所包圍,告訴她們今年帽時興小了,戴得高了,幾乎遮蓋著最大部分頭頂,不過已不用花朵而用羽毛做裝飾;告訴她們法國皇後晚上已不梳發髻,而是把頭發幾乎全堆在頭頂上,將耳朵全露出來,同時晚禮服的領口又驚人地低下了。
這幾個月他成了本城最出名和最富浪漫色彩的人物,縱然他的名聲不好,縱然外麵謠傳說他不僅跑封鎖線而且做糧食投機生意。那些不喜歡他的人說,他每到亞特蘭大來跑一趟,食評價格就要上漲五美元。不過,即使有這種閑言碎語在背後流傳,如果他認為值得的話,他還是可以保持自己的聲望的。可是不,在他設法同那樣沉著的愛國公民相處並贏得他們的尊重和不無怨言的喜愛以後,他身上那種怪癖的東西又發作起來,使得他拋棄了原來的態度而公然與他們作對,並讓他們知道他原來隻不過戴上了假麵具,可現在不高興再戴下去了。
看來他好像對南方特別是南部聯盟地區每個人每件事都懷有一種並非出於個人好惡的輕蔑,而且並不想隱瞞這一點。
正是他那些對於南部聯盟的評論,引起了亞特蘭大人先是對他瞠目而視,接著是冷淡,最後就大為光火了。等不到進入183年,每當他在集會上出現,男人們便以敬而遠之的態度去應付他,婦女們則立即把她們的女兒叫到自己身邊來了。
他好像不僅很樂意跟亞特蘭大人的誠懇而熾熱的忠誠作對,而且高興讓自己以盡可能糟糕的形象出現。當人們善意地稱讚他闖封鎖線的勇敢行為時,他卻漠然地回答說他每次遇到危險都像前線的士兵那樣給嚇壞了。可是人人都知道南部聯盟軍隊是沒有膽小鬼的,因此覺得這種說法尤其可惡。
他經常把士兵稱作"我們勇敢的小夥"或"我們那些穿灰軍服的英雄",可說話時用的那種口氣卻流露出最大的侮辱。
有時,那些很想跟他調**的年輕姑娘們向他表示感謝,說他是為她們而戰的一位英雄,他便躬身回答說事情並非如此,隻要能賺到同樣多的錢他也願意為北方佬婦女辦事。
自從義賣會那天晚上思嘉頭一次和他在亞特蘭大相會之後,他一直是用這種態度跟她說話的,不過現在他與每個人交談時也隱隱約約帶有嘲諷的意味了。凡是人家稱讚他為南部聯盟效勞時,他總忘不了回答說跑封鎖線是他的一樁買賣。
他會用眼睛盯著那些與政府簽有合同的人平靜地說,要是能從政府合同賺到同樣多的錢,那麼他肯定要放棄跑封鎖線的危險,轉而向南部聯盟出售劣等的再生布、摻沙的白糖、發黴的麵粉和腐爛的皮革了。
他的評論大多是無法爭辯的,這就更叫人惱火了。本來就已經傳出了一些關於政府合同的小小醜聞。來自前方的信件常常抱怨說,鞋穿不到一星期就壞了,彈藥點不起火,韁繩一拉緊就斷,肉是腐臭的,麵粉裏滿是蟲,等等。亞特蘭大人開始設想,那些向政府出售這種物資的人一定是亞拉巴馬或弗吉尼亞或田納西的合同商,而不可能是佐治亞人。因為佐治亞的合同商人不是包括有最上等家庭的人嗎?他們不是首先向醫院捐獻資金和幫撫陣亡士兵的孤兒了嗎?他們不是最先起來響應、至少在口頭上歡呼向北方佬開戰,並且鼓勵小夥們去瘋狂地廝殺嗎?當時反對憑政府合同牟利的怒潮還沒有興起,所以瑞德的話也僅僅被當作他自己缺德的明證罷了。
他與亞特蘭大人作對時,不僅暗示那些身居高位的人貪汙受賄,在前方的人也膽小厭戰,而且幸災樂禍地施展手段,叫一般體麵的市民也處於十分尷尬的境地。他禁不住要狠狠刺一下周圍那些人的自負、偽善和神氣十足的愛國心,就像一個孩忍不住手癢要刺破一個氣球似的。他巧妙地叫那些洋洋得意的人泄氣,叫那些愚昧無知和滿懷偏見的人出醜,而采用的手法又十分高明,仿佛十分客氣而有趣的把這些人請了出來,叫他們一時還莫名其妙,直到給吹得高高而有點可笑的迎風出現在大庭廣眾之,才知道是怎麼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