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終於慢吞吞地挪動了四蹄,車輪吱吱嘎嘎地滾動,母牛跟在後麵一步一聲哀叫。這畜生充滿痛苦的叫聲使思嘉的神經像針刺般難受,因此她想停下來把牛放開。要是在塔拉已經空無人跡,那麼這頭母牛對他們還有什麼用呢?她不會給它擠奶,而且即使她會擠,那畜生也可能一碰它的**就踢你呢。不過,她既然有了這頭牛,她就要養著它。如今在這世界上她很少有旁的東西了。
他們終於到了一個斜坡腳下,這時思嘉感情激動,眼睛也模糊起來,因為越過這個斜坡就是塔拉了!可隨即她的心又往下沉——這匹跛腳老馬怎麼爬得上去呀!以前總覺得這個山坡又小又平緩,算不了什麼,她常常跨著她的快腳母馬飛馳而上,毫不費力。沒過多久,想不到,今天會顯得這麼陡峻了。無疑這老馬破車,負載又重是怎麼也上不去的。
她疲憊地下了車,拉住馬的韁轡。
“下來,將嬰兒放在媚蘭小姐身旁。百裏茜,"她命令道,"帶著韋德,抱著或是讓他自己走都行。"韋德嚇得又哭又嚷,也不知嚷些什麼,思嘉隻聽幾個字來:“黑——黑——韋德害怕!”“思嘉小姐,俺不能走。俺腳上起泡了,俺的鞋也壞了。
韋德和俺並不太重呢——”
“下來!省得我來拖你!趕快下來,到那時就把你丟在這兒,讓你一個人在黑暗裏。快!"百裏茜一麵悲歎,一麵凝望著周圍濃密的樹影,生怕下車時會碰到那些樹枝被掛住了。不過她還把是嬰兒放到媚蘭身旁,然後自己爬下車,再踮著腳尖把韋德抱出來。這孩哭著,畏縮地緊偎著自己的保姆。
“叫他別哭了,我受不了!"思嘉說著,抓住馬韁轡,拖著馬一步步往前走。”要像小夥,韋德,不要再哭了。要不,我就跑過來抽你。"上帝幹嗎要叫人生孩呢?她胡亂地想著,一麵在黑暗的路上拚命向前掙紮——他們一點用也沒有,就會哭哭啼啼,討厭極了,不經常拖累你,要你照管。這時韋德在百裏茜身邊,拽著她的手,抽著鼻,自己啪噠啪噠地走著,但思嘉早已筋疲力竭,實在沒有憐憫這個受驚孩的心腸了。她隻覺得厭倦——居然生下他來!她隻覺得迷惑不解——怎麼會跟查爾斯-漢密爾頓結婚的呢?
“思嘉小姐,"百裏茜抓住女主人的胳臂小聲說,"可別讓咱們到塔拉去呀。他們不在那裏。他們全都走了。說不定他們死了——俺媽和所有的人。"實際上思嘉自己心裏也是這麼想的,因此大大激怒了她,她立即甩脫了百裏茜抓住她的胳臂的那隻手。
“那麼,把韋德的手給我吧。你可以就在這裏坐下,別動了。”“不行,小姐,不行呀!”“那就閉住你的嘴!"可這馬走得多慢啊!馬嘴裏冒出的白沫和淌下的涎水都滴落在她手上,她心頭不覺響起她曾經跟瑞德一起唱過的那句歌詞——但其餘的記不起了:隻要再過幾天,就能把這副重擔禦掉——“隻要再走幾步,"她在腦裏一遍又一遍地哼著,"隻要再走幾步,就能把這副重擔卸掉。"後來,他們總算爬到了坡頂,塔拉的橡樹在就在眼前,黑糊糊的一大片高聳在陰沉的天空下。思嘉趕緊朝前望去,看有沒有什麼燈光。可是哪兒也沒有。
“他們都走了!"她心裏想,胸口像壓著冰冷的鉛塊。"走了!"她掉轉馬頭,駛上車道,這時頭頂上交抱著橡樹把他們隱蔽在一片漆黑了,思嘉眯細眼睛仰望著這條黑暗的隧道,看見前麵——啊,真的看見了?難道是她那疲倦的眼睛在跟她搗鬼?——啊,前麵是塔拉農場的磚房,盡管模模糊糊看不十分清楚。家!家!那些可愛的白色牆壁,那些簾帷輕拂的窗戶,那些寬敞的走廊——它們全都在她前麵那一片朦朧之嗎?或者這黑暗好意地把一幅像麥金托什家住宅那樣的慘象給遮住了?
林蔭道似乎有好幾英裏長,而她使勁地拖著那騎馬卻挪動得愈來愈慢了。她瞪著眼睛在黑暗搜索。屋頂似乎還很完整呢。這可能嗎——這可能嗎——?不!這不可能。戰爭是毫不留情的,即使對塔拉農場這座仿佛能保持五百年的房。戰爭是不可能放過塔拉的。
接著,朦朧的輪廓漸漸清晰了。她拉著馬盡量走得更快些。那些白色牆壁真的從黑暗露出來了。塔拉逃過來了!而且沒有被煙火薰黑呢。家呀!她拋開韁轡,放開腳跑了這最後幾步,隨即一躍上前,想抓住那些牆緊緊抱在自己懷裏。接著她看見一個人影,朦朧看不清楚的人影,從前院走廊的黑暗隱約出現,站在台階頂上,還有人在家裏啊!塔拉並不是荒無人煙呢。
她正要喊,要歡呼,可是卻咽在喉嚨裏了。房黑沉沉的,毫無聲響,而且那個人影也沒有挪動或向她招呼。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塔拉完整無缺,可周圍同樣是籠罩著整個破碎鄉村的那種可怖的寂靜。這時那人影開始移動了,它僵硬地緩緩走下台階。
“是爸?"她沙破地低聲喊道,可幾乎還在懷疑究竟是不是他。"是我——凱蒂-思嘉。我回來了!"傑拉爾德拖著他那條僵直的腿,向她走來,像個夢遊人似的一言不發,他走近了,用惶惑的神態看著她,仿佛相信自己是在夢裏。接著他伸出手來,搭在她的肩上。思嘉感到他的手在哆嗦,好像他剛做了一個惡夢,現在還處於半睡半醒的狀態。
“女兒,"他好不容易才叫出聲來。"女兒。"他隨即沉默了。
怎麼——他成了個老人!思嘉心裏想。
傑拉爾德的兩肩耷拉著。他的麵孔雖然看不十分清楚,可是她看得出臉上已沒有那種活力,傑拉爾德的安靜不下來的活力;那雙注視著她的眼睛裏也有著幾乎像小韋德的眼睛那樣嚇呆了的神情。他已經變成了小老頭兒,而且很衰弱了。
如今,一種茫無根據的恐懼抓住了她,仿佛從黑暗猝不及防地向她猛撲過來,她隻得站在那裏,瞪著眼睛朝他看著。所有的疑問像潮水般湧來,可是卻在她嘴邊被堵住了。
從車裏又傳來微弱的啼哭聲,傑拉爾德好像在竭力讓自己完全清醒過來。
“那是媚蘭和她的嬰兒,"思嘉趕緊小聲說,"她病得很厲害——我把她帶回家來了。"傑拉爾德把他的手從她臂膀上放下來,挺了挺肩膀。他慢慢向馬車走去,那姿態使人驀然驚詫地記起過去歡迎客人的塔拉農場主,仿佛傑拉爾德是在模糊的記憶說話似的。
“媚蘭姑娘!”
媚蘭的聲音咕囔著,含糊不清地。
“媚蘭姑娘,這就是你的家啦。'十二像樹'村已經給燒了。你得跟我們住在一起了。"這時思嘉想起媚蘭受了很久的折磨,覺得必須即刻行動了。她這又回到了現實世界。現在得把媚蘭和她的孩安置在一張柔軟的床上,還得著手去做那些能夠替她做到的瑣屑事情。
“她不能走呢。得叫人把她抬出來。”
一陣慌亂的腳步聲伴著一個黑影從前廳的門洞裏鑽出來,波克跑下台階。
“思嘉小姐!思嘉小姐!"他一路喊叫著。
思嘉抓住他的兩臂。波克,塔拉農莊的台柱,就像那些磚牆和廊簷一樣寶貴呀!她感覺到他的眼淚簌地落在她手上,他一麵笨拙地拍著她,大聲說:“你回來了!真高興,真—-"百裏茜也放聲大哭,斷斷續續地咕囔著:“波克!波克,親愛的!"還有小韋德,他被這些大人的傷感勁兒鼓起勇起來了,便抽著鼻嚷道:“韋德渴啦!"思嘉把他們都抓在手裏,聽她使喚。
“媚蘭小姐在車裏,她的嬰兒也在裏麵。波克,你得把她十分小心地抬上樓去,安排在後麵客房裏。百裏茜,你把嬰兒和韋德帶進屋去,給韋德一點水喝。嬤嬤在不在,波克?告訴她,我請她來一下。"波克聽了思嘉這種命令的口氣,怎敢怠慢。於是他走到馬車邊,在馬車後廂摸索著。他把媚蘭從她躺了這麼久的羽絨床墊上半抱半拖地搬出來,媚蘭忍不住呻吟了幾聲。隨即波克用強大的兩臂把她抱起來,她像孩似的將頭擱在他肩上。百裏茜一手抱著嬰兒,一手牽著韋德,跟著他們登上寬闊的台階,走進黑暗的穿堂去了。
思嘉迫不及待地用幾個流血的手指摸索父親的手。
“她們都好些了嗎,爸?”
“兩個女孩好起來了。”
接著是沉默,在這沉默一個可怕得不能言語表達的想法形成了。思嘉不能,就是不能把它說出口來。她一次又吞咽著,吞咽著,可是突然口幹得仿佛喉嚨兩壁都粘在一起了。
這是不是對可怕的塔拉沉默之謎的解答呢?仿佛是回答她心的那個問題,傑拉爾德終於開了口。
“你母親——"他剛要說下去又停頓了。
“唔——母親?”
“你母親昨天故去了。”
思嘉緊緊抱住父親的胳臂,摸索著走過寬闊而黑暗的穿堂,那裏雖然漆黑,卻像她自己的心一樣熟悉。她避開那些高靠背椅,那些空槍和那些帶突出爪腳的舊餐具櫃,覺得自己是在本能的驅使下向後麵那間小小的辦事房走去,那是愛倫經常坐著不停地記帳的地方。無疑,她一走進那個房間,便會發現母親仍坐在寫字台前,她又會抬起頭來,手裏握著筆杆,帶著幽雅的香氣和悉卒的裙圈起身迎接她這疲乏的女兒。
愛倫不可能已經死了,即使爸這樣說過,像隻鸚鵡一遍又一遍說過它唯一會說的一句話:“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奇怪的是她現在居然毫無感受,除了一種像沉重的鐵鏈般鎖住她的四肢的疲憊和使她的兩個膝頭發抖的饑餓之外,什麼感覺也沒有了。她過一會兒再去想母親吧。她必須暫把母親從心裏放下,否則她就會像傑拉爾德那樣愚蠢地摔倒,或者像韋德那樣單調而令人厭倦地啼哭。
波克從寬闊黑暗的樓梯上走下來迎接他們,像隻受凍的動物靠近火爐,他連忙湊到思嘉跟前。
“燈呢?"她問。"為什麼屋裏這麼黑,波克?拿蠟燭來。”“他們把所有的蠟燭都拿走了,思嘉小姐,隻剩下一支,咱們用來在夜裏找東西的,也快用完了。嬤嬤晚上看護卡琳小姐和蘇倫小姐,是拿根破布條放在一碟油裏點著呢。”“把剩下的那點蠟燭拿來吧,"她命令他。"拿到母親房裏——那間辦事房裏去。
波克連忙跑到飯廳去,思嘉卻摸索著進了那間漆黑的小屋,在沙發上坐下。這時他父親的胳臂仍然插她的臂彎裏,顯得那麼無可奈何,那麼可憐溫順,這種神態是隻有幼童和很衰弱的老人才會有的。
“他老了,而且很疲乏了,"她又一次想起,並且暗暗思量她怎麼就沒能多關心他一點呢。
波克高高地端著一支豎立在盤裏的燃了半截的蠟燭進來了,房間裏頓時亮堂起來,也恢複了生機。他們坐著的那張凹陷的舊沙發,那張寫字台,寫字台前頂著天花板的高書架;這邊是母親那把單薄的雕花椅,那個放件的方格架裏麵仍塞滿了母親手寫的件和冊麵;還有那塊磨破了的地毯——所有這一切,全都是老樣,隻有愛倫不在了,愛倫,連同她那檸檬馬鞭草香囊的隱約香味和眼捎微翹的美妙顧盼,現在都不見了。思嘉感到內心隱隱作痛,好像被一個深深的傷口麻痹了的神經在拚命和重新發揮作用似的。現在她決不能讓它複蘇;她今後還有大半輩要活,到時候叫它盡管去痛吧。可現在不行!求求你了,上帝,現在不行啊!
思嘉注視著傑拉爾德青灰色的麵孔,她生來頭一次發現他沒有刮臉,他那本來紅潤的臉上長滿了銀白的胡須。波克把蠟燭放到燭台上,便來到她身邊。思嘉覺得,假如他是一隻狗,他就會把嘴伸到她膝腿上來,懇求她用溫存的手撫摩他的頭了。
“波克,家裏還有多少黑人?”
“思嘉小姐,那些不用的黑鬼都跑了,有的還跟著北方佬跑去——”“還剩下多少?”“還有俺和嬤嬤,思嘉小姐。嬤嬤整天伺候兩位姑娘。還有迪爾茜,她如今陪伴姑娘們。就俺三個,思嘉小姐。”“就俺三個”,可以前有一百呢。思嘉費勁地仗著那僵疼的脖把頭抬起來。她明白她必須保持一種堅定的口氣,令她吃驚的是,她說起話來還是那麼冷靜自然,仿佛壓根兒沒發生過戰爭,她還能一揮手就叫來上十個家仆似的。
“波克,我餓了。有什麼吃的沒有?”
“沒有,小姐,全都給他們拿走了。”
“園裏呢?”
“他們把馬趕到裏麵去了。”
“難道連種甘薯的那片地也去了?”
波克的厚嘴唇上浮現出一絲欣喜的微笑。
“俺才沒有忘記那山芋呢。思嘉小姐,俺想它們還在那裏的。北方佬從沒見過山芋,他們以為那不過是些什麼根,所以——”“現在月亮快上來了。你出去給我們挖一點來烤烤。沒有玉米了?沒幹豆了?雞也沒了?”“沒了,沒了,小姐。他們把在這裏沒吃完的雞,都掛在馬鞍上帶走了。"他們——他們——他們,他們在幹的那些事,還有個完嗎?難道燒了殺了還不夠?難道他們非得讓女人孩和無依無靠的黑人也餓死在他們蹂躪過的鄉村裏不行?
“思嘉小姐,俺弄到些蘋果,今天俺還吃過呢。嬤嬤把它們埋在地底下。”“好,先把蘋果拿來,然後再去挖山芋。還有,波克——我——我覺得頭暈。酒窖裏還有沒有一點酒,哪怕黑莓酒也行。”“唔,思嘉小姐,酒害是他們最先去的地方呀!"一陣由饑餓、失眠、勞累和迎頭打擊所混合引起的惡心突然襲來,她迅速抓住椅扶手上的雕花,定一定神。
“不要酒了,"她茫然地說,一麵記起過去地窖裏那一長列一長列的酒氣。一種懷念之情油然而生。
“波克,爸埋在葡萄架下大橡木桶裏的那些玉米威士忌酒怎麼樣了?"波克的黑臉上再次掠過一絲詭秘的笑影,這是愉快而敬重的微笑。
“思嘉小姐,你真是他最好的孩!我絲毫也沒忘記那個大木桶。不過,思嘉小姐,那威士忌不怎麼好。它埋在那裏才一年左右的光景,而且太太們喝威士忌也沒好處呀。"這些黑人多蠢啊!他們是什麼也不去想的,除非你告訴他們,可北方佬還要把他們解放呢。
“對於我這位太太和爸來說,那已經夠好的了。快去,波克,把它挖出來,給我們斟上兩杯,再加些薄荷和塘,我要調一種混合酒呢。"他臉上流露出很不以為然的神色。
“思嘉小姐,你知道在塔拉已經很久沒有糖了。薄荷也全給他們的馬吃掉了,玻璃杯也全給他們打碎了。"我實在受不了啦,隻要他再說一聲"他們",我就會尖叫起來。她想。接著,她高聲說:“好吧,快去拿威士忌,趕快!
我們就淨喝好了。"於是,他剛一轉過身去,她又說:“等等,波克。該做的事情太多,我好像想不起來……唔,對了,我帶回一騎馬和一頭母牛,那牛該擠奶了,急得很呢。你把馬從車卸下來,飲一下馬,然後告訴嬤嬤,叫她去照顧那頭母牛。媚蘭小姐的娃娃,要是沒有點吃的,就會死了。還有——”“媚蘭小姐難道——不能——"波克故意沒有說下去。
“媚蘭小姐沒有奶。"我的上帝,要是母親在,聽了這話又該嚇壞了。
“唔,思嘉小姐,讓俺家迪爾茜喂媚蘭小姐的孩吧。俺家迪爾茜自己剛生了個孩,她的奶夠兩個孩吃還要多呢。"孩,孩,孩!上帝怎麼盡叫人生孩呀!可是不,不是上帝叫生的。是蠢人自己生的。
“太太,對了,是個又大又胖的黑小呢。他——”“去告訴迪爾茜,叫她別管那兩個姑娘了。我會照顧她們的。叫她去奶媚蘭小姐的孩,也盡量替媚蘭小姐做些事情。
叫嬤嬤去照管那頭母牛,同時把那匹可憐的馬關進馬欄裏。”“思嘉小姐,沒有馬欄了。他們拿它當柴燒了。”“不許你再說'他們'怎樣怎樣了。叫迪爾茜去幹這些事吧。你呢,波克,快去把威士忌挖出來,然後弄點山芋。”“不過,思嘉小姐,俺沒有燈怎麼去挖呀?”“你可以點根柴火嘛,不行嗎?”“柴火也沒了——他們——”“想點辦法嘛……怎樣都行,我不管。隻要把那些東西挖出來,馬上就挖。好,快去。"波克聽她的聲音急了,便趕忙走出去,留下思嘉單獨跟傑拉爾德坐在房裏。她輕輕拍打著他的腿,這才注意到他那兩條本來肌肉鼓鼓的大腿如今已萎縮成什麼樣。她必須設法把他從目前的冷漠狀態拉回來——可是她不能問母親。那得過些時候再說,等她經受得住了再說。
“他們怎麼沒把塔拉燒了呢?”
仿佛沒聽見似的,傑拉爾德瞪大眼睛看了她一會,於是她重問了一遍。
“怎麼——"他好像在記憶搜索,"他們把這房用作司令部了。”“北方佬——在這幢房裏?"她心裏突然感覺到這些聖潔的牆壁被玷汙了。這幢房,由於愛倫在裏麵住過而變得神聖的房和裏麵這些——所有這些東西。
“就是那樣呢,女兒,我們看見'十二像樹'村冒煙了,在河對麵,那時他們還沒過來。不過霍妮小姐和英迪亞小姐,以及他們家的一些黑人,都逃到梅肯去了,所以我們並不替他們擔心。可是我們不能到梅肯去。兩個姑娘正病得厲害,還有你母親,我們不能馬上去。我們的黑人跑了——我不知道都到哪裏去了。他們偷走了車輛和騾。嬤嬤和迪爾茜還有波克——他們沒有跑。兩個姑娘,還有你母親,我們不能挪動她們埃"是的,是的。"他決不應該談起母親。其他一切都可以,哪怕談到謝爾曼將軍本人把這間房——母親的辦事房——用作了司令部,別的什麼都可以談。
“北方佬向瓊斯博羅撲過來了,來截斷鐵路。他們成千上萬地從河邊撲向鐵路,有炮兵也有騎兵,成千上萬。我在前麵走廊上碰到他們。”“啊,好一個英勇的小傑拉爾德!"思嘉心裏想,她的心興奮得鼓脹起來,傑拉爾德在塔拉農場的台階上迎接敵人,仿佛是在他背後而不是在前麵站著一支大軍呢!
“他們說我得走開,說他們馬上要燒這幢房。我就說他們燒房時不妨把我埋在底下。我們不能走,兩個姑娘,還有你母親,都在——”“後來呢?"難道他非提到母親不行?
“我告訴他們,屋裏有病人,是傷寒病,動一動就會死的。
我說他們可以燒,把我們燒死在裏麵好了。反正我怎麼也不離開——不離開塔拉農莊。他的聲音漸漸消逝,於是他茫然四顧,看著周圍的牆壁,思嘉懂得他的意思了。在傑拉爾德背後站著許多愛爾蘭祖先,他們都死守在一塊小小田地上,寧願戰鬥到最後一息也不離開家鄉,不離開他們一輩居注耕種、戀愛和生兒育女的家鄉。
“我說他們要燒房,就把三個垂死的女人燒死在裏麵。
但是我們不離開。那個年輕軍官是——是個有教養的人。”“一個有教養的北方佬?怎麼了,爸?”“一個有教養的人。他跨上馬跑了,很快就帶回來一位上尉,他看了看兩個姑娘——還有你母親。”“你讓這個該死的北方佬進她們的房間了?”“他有鴉片。可我們沒有。他救活了你的兩個妹妹。那時蘇倫正在大出血。他很明理,也很和平。他報告說她們的確病了,結果便沒有燒房。他們搬了進來,有位將軍,還有他的參謀部,都擠進來了。他們住滿了所有的房間,除了病人住的那間以外。而那些士兵——"好像太累了,說不下去了似的,他又一次停頓下來。他那滿是胡茬兒的下頷沉重而鬆馳地垂在胸前。接著他又吃力地繼續說下去。
“他們在房周圍搭起帳篷,在棉花田裏,玉米地裏,到處都是。牧場上一片的藍色,盡是軍人。晚上點起上千堆營火。他們把籬笆拆了拿來生火做飯,還有倉房、馬廄和熏臘間,也是這樣。他們把牛呀,豬呀,雞呀,甚至我的那些火雞,都給宰了。"火雞是傑拉爾德的寶貝,可現在沒了。"他們拿東西,連畫也要,還有一些家具,瓷器——”“銀器呢?”“波克和嬤嬤在銀器上做了點手腳——是放在井裏吧——不過我現在記不得了。"傑拉爾德說這話時顯得有點惱火。"後來他們就從這裏——從塔拉——發起進攻了。人們有的騎馬,有的走路都到處奔跑。周圍一片嘈雜,不久大炮在瓊斯博羅像轟雷一般打響了,連病的姑娘們都聽得見,她們一遍又一遍地說:‘爸,讓他們別響了吧。'”“那麼——那麼母親呢?她知道北方佬在屋裏嗎?”“她——始終什麼也不明白。”“感謝上帝,"思嘉說。母親總算免了。母親始終不清楚,始終沒聽見樓下房間裏敵人的動靜,沒聽見瓊斯博羅槍炮聲,不知道她看作心頭肉的這塊土地已受到北方佬的蹂躪了。
“我很少看見他們,因為我跟姑娘們和你母親一起待在樓上。我見得最多的是那個年輕醫生。他為人和平,思嘉,真和平呢。他整天忙著照料傷兵,可休息時總要上樓來看她們。
他甚至還給留下些藥品。等到他們臨走時,他告訴我兩位姑娘會漸漸好起來,可是你母親——她太虛弱了,他說,恐怕最終是熬不過去的。他說她已經把自己的精力消耗完了……”接著是一陣沉默,這時思嘉想像著母親在最後一段日裏必須表現情狀。她作為塔拉農莊一報單薄的頂梁柱,始終在那裏護理病人,做事,整夜不眠,整天不吃,力了讓別的人吃得夠,睡得好……“後來,他們開走了。後來,他們開走了。"他沉默了好一會,然後開始摸索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