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
褲袋裏什麼也沒有,隻有一截蠟燭、一把小折刀、一小塊板煙和一團繩錢。媚蘭從背包裏取出一包咖啡,她貪饞地聞了聞,仿佛是世界上最香的東西;接著取出一袋硬餅幹,一張嵌在鑲珍珠的金框裏的小女孩相片,看到這相片時她的臉色變了。還有一枚石榴別針、兩隻很粗的帶細鏈條的金鐲、一隻金頂針,一隻小銀杯、一把繡花用的金剪刀、一隻鑽石戒指和一副吊著鑽石的耳環,這鑽石連外行一看就知道每顆超過了一克拉。
“一個賊!"媚蘭小聲說,不由得從那屍體旁後退了兩步。
“思嘉,這些東西一定都是偷來的!”
“當然嘍,"思嘉說。"他到這裏來也是想偷我們的東西呢。”“幸虧你把他打死了,"媚蘭溫柔的眼睛嚴峻起來,"現在趕快,親愛的,把他弄出去吧。”
思嘉彎下身,抓住那具屍體腳上的靴,使勁往外拖。
她突然感到他那麼沉重,而且自己的力其實在太小了。也許她根本拖不動他?於是她轉過身去,麵對著屍體,兩隻手各抓起一隻靴夾在兩腋下,拚命往前拖。那屍體果然移動了,但又突然停下來,原來在興奮時她把那隻腫痛的腳全給忘了,如今卻一陣劇痛襲來,使她不得不改換姿勢,把重心放在腳後跟上,咬著牙一步步挪動。就這樣拖著,掙紮著,累得滿頭大汗,她把他弄到了穿堂裏,身後地板上留下一道血跡。
“要是一路血淋淋地穿過後院,我們就隱瞞不往了,"她氣喘籲籲地說。"媚蘭,把你的襯衣脫下來,我要把他的頭包上,堵住那個傷口。"媚蘭蒼白的臉陡地緋紅了。
“別傻了,我不會瞧你的,"思嘉說。"我要是穿了襯裙或內褲,也會脫下來的。媚蘭背靠牆壁蹲下,將那件破舊的亞麻布襯衣從身上脫下來,悄悄扔給思嘉,然後雙臂交抱著盡可能遮住自己的身。
“感謝上帝,好在我還沒羞怯到這個地步,"思嘉心想,同時感覺到而不是看到了媚蘭那十分尷尬的模樣。於是她用破衣裳把那張血汙的臉包起來。
歪歪倒倒掙紮了好一陣,她才把具屍體從穿堂拖到了後麵走廊上,然後停下來,用手背擦掉額上的汗珠,回頭看看媚蘭,隻見她靠牆根坐在那裏,兩臂緊抱膝蓋遮掩著裸露的**。媚蘭在這樣的時刻還一味地拘禮害羞,真是太傻了,思嘉想到這裏就惱火了,正是因為這種過分拘謹的作風常常叫思嘉瞧不起她。不過她隨即又覺得有點慚愧,因為畢竟——畢竟,媚蘭在分娩後不久就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來,並且拿起一件連她也很難舉起的武器趕著支持她來了。這裏表現了一種思嘉深知自己並不具備的勇氣,一種犀利而堅韌的勇氣,如媚蘭在亞特蘭大陷落那天夜裏和回家的長途旅行所表現的那樣。這種捉摸不著也不顯眼的勇氣,正是威爾克斯家的人所共有的,但思嘉卻不理解,隻不過勉強表示讚賞罷了。
“回床上躺著去,"她回過頭來說了一聲。"要不你就活不成了。讓我把他埋掉以後再來擦洗這些髒東西吧。”“我去拿條破地毯來擦吧,"媚蘭小聲說,一麵皺著眉頭看看那攤血汙。
“那好,我不管了,你就自己找死去。要是我還沒有弄完就有人回來了,你把他們留在屋裏,告訴他們那騎馬是剛剛從別處跑來的。"媚蘭坐在早晨的陽光下瑟瑟發抖,一麵捂住耳朵,免得聽見死人腦袋一路敲著走廊台階的砰砰聲。
一看便知道它是從最近的戰鬥跑散的,沒有人問起那騎馬的來曆。而且大家都很高興把它養起來。那個北方佬被思嘉在葡萄架下她刨的一個淺坑裏。撐著葡萄滕的那幾根柱早已腐朽,那天晚上思嘉用菜刀把它們砍了幾下,結果連棚帶藤倒下來。蓋住了那個墳堆。後來思嘉從不提起要換幾根柱把這棚架修複一下,即使那幾個黑人知道了其的緣故,他們也沒有作聲。
好幾個漫漫長夜,她躺在床上因過度疲勞而睡不著時,也不見有鬼魂從那淺淺的墳穴裏出來打擾她,她回想起來既不害怕也不懊喪。她納悶地想,要是一個月以前,她還根本幹不出這種事來呢。年紀輕輕的漢密爾頓太太,兩頰上漾著酒窩,戴著丁丁當當的耳附,看起來似乎懦弱無能,卻居然把一個男人的臉打得稀爛,然後趕忙刨了個坑把他埋了!思嘉猙獰地笑了笑,心想要是那些認識她的人知道了這件事,他們會嚇成什麼樣埃"我再也不去想這件事了,"她這樣決定。事情既然過去就完了。那才傻呢。而且我要是不殺了他,我想——我想我回來以後是有點變了,否則我是幹不出來的。"以後,凡是遇到什麼不愉快或者棘手的事,她心裏就出現一個念頭:“我連人都殺過,這等事當然幹得了。"她並非有意識地這樣想,而是一種隱蔽的思想活動,不過它的確能幫助她鼓起勇起來。
她的變化實際上比她自己所知道的要大得多。她的心上已逐漸長期了一層硬殼。那是她在“十二橡樹”村奴隸住宅區的菜地裏躺著時開始形成的。
如今有了一騎馬,思嘉可以自己去看看鄰居們家裏發生的事了。自從她回家以後,她心裏一直有個問題在不斷折磨她:“我們是這個縣裏唯一留下的人家嗎?難道別的人家都給燒光了?他們全都逃到梅肯去了?"她每一想起剛剛目睹過的”十二橡樹"村、麥金托什和斯萊特裏家那些廢墟,就幾乎不敢去了解全縣的真相了,不過無論情況怎麼壞,了解了總比整天納悶要好一些。於是她決定首先騎馬到方丹家去看看,這倒不是因為他們家最近,而是想到可能方丹大夫還在那裏。媚蘭需要請大夫看看呢。思嘉有些擔心,她本來應該逐漸恢複了,可現在仍很虛弱。
這樣,一等她的腳好了些能穿上鞋時,就騎上北方佬的那騎馬出發了。她一隻腳擱在縮短了的馬鐙裏,另一條腿像跨女鞍似的盤在鞍頭,策著馬經過田野向米莫薩跑去。她一路上硬起心來作好準備,因為說不定那地方也被燒了。
她又驚又喜地看見那所褪色的黃灰泥房仍立在米莫薩的樹林裏,似乎還跟過去一樣。當方丹家的三個女人從屋裏出來叫嚷著歡迎她吻她時,興奮極了,她心裏感到又溫暖又喜悅。
可是,等到頭一陣喜相逢的熱烈勁兒過去,她們一起走進飯廳坐下之後,思嘉便覺得周圍有點冷淡了。原來北方佬並沒有到過米莫薩,因為這裏離大路比較遠。因此方丹家的牲口和糧食都還保留著,隻不過也像塔拉和整個鄉下一樣周圍是一片罕見的寂靜。除了四個幹家務的女仆,所有的奴隸因為害怕北方佬要來都跑掉了。莊裏已沒有男人,隻有薩莉的小男孩喬,可他剛剛扔掉尿布還不能算個男人呢。這所大房裏隻住著七十多歲的方丹老太太,還有她的兒媳,一個已經五十來歲但大家都習慣稱為少奶奶的女人,以及剛二十的薩莉。他們和鄰居家離得很遠,孤零零的,不過他們即使害怕也不輕易表露出來。思嘉想,這大概是因為薩莉和少奶奶過於畏懼那位十分脆弱但又倔強的老太太,不敢流露內心的不安吧。這位老太太,連思嘉自己也怕她,因為她那眼尖嘴利的厲害勁兒,思嘉早已領教過了。
這幾個友人盡管沒有血緣關係,年紀又想差很遠,可她們在精神和經驗上有一種共同之處把她們聯係在一起了。她們三個都穿著家染的喪服,都顯得疲倦、憂傷、煩惱,心裏都忍受著一種悲痛,這悲痛雖不表現為慍怒或訴苦,但卻從她們的微笑和歡迎的話語隱隱流露出來。因為她們的奴隸都跑了,她們手鐵成了廢紙,薩莉的丈夫喬已在葛底斯堡犧牲,年輕的方丹大夫在維克斯堡得痢疾死後少奶奶也當了寡婦。至於另兩個小夥,亞曆克斯和托尼,誰也不知道,他們到了弗吉尼亞什麼地方,是死是活;連老方丹大夫也跟著惠勒的騎兵上前線去了。
“老傻瓜都七十三了,盡管他自己想裝得年輕一些。而且一身的風濕病就像豬身上的跳蚤一樣,"老太太說著,對自己的丈夫滿懷驕傲,眼眼裏流露的光輝早已把這些假意諷刺的話給揭穿了。
“你們這裏亞特蘭大的什麼消息嗎?”思嘉等她們心境平靜了些才這樣問。"我們什麼也不了解呢,完全被困在塔拉。”“唔,孩,"老太太說,她像慣常那樣把話頭接過來,"我們這裏也像你們一樣閉塞死了。除了聽說謝爾曼終於占領了城市,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唔,他到底占著了。那他現在怎麼樣?仗打到了哪裏呢?”“三個女人孤零零地住在這鄉下,幾個星期也看不到一封信或一張報紙,還了解什麼打仗的情況呀?"老太太尖刻地說,"我們這裏有個黑人遇到過另一個黑人,那個黑人有個朋友就瓊斯博羅去過,我們這才聽到了一點消息,否則什麼也不知道。據他們說,北方佬就待在亞特蘭大休整他們的人馬,不過這是不是真的,我和你一樣都隻能自己去判斷了。按說經過我們這一陣打擊,他們也的確需要休息休息了。
“你想想看,你們這一陣一直待在塔拉,我們竟一點也不知道!"少奶奶插嘴說,"啊,我多麼懊愧自己沒有騎馬到那邊去看年呀!不過這邊的事情也實在太多,黑人們都跑了,我脫不了身。說起來自己也真不像鄰居呢。不過的確,我們還以為塔拉像'十二像樹'村和麥金托什家那樣被北方佬燒了,你們都逃到梅肯去了。我們做夢也沒想到你思嘉還在家裏呢。”“可不是?那是奧哈拉先生家的黑人跑到這裏來,嚇得眼睛鼓鼓的,告訴我們說北方佬要燒塔拉了,這叫我們怎能不那樣想呢?"老太太插嘴說。
“而且我們還看得見——"薩莉也開口了。
“別的岔嘛,我正要說呢,"老太太趕快又搶了過去。"他們還說北方佬在塔拉到處都搭起帳篷,你家的人一定會到梅肯去。接著,那天夜裏我們看見塔拉那邊騰起了一片火光,連續了好幾個小時,這可把我們的傻黑人嚇壞了,他們隨即全跑了。那究竟燒的什麼呀?”“我們家全部的棉花——價值十萬美元的棉花。”“這幸虧不是房呢,"老太太說,她將下巴頦兒擱在拐杖把上,"你們家的棉花向來比哪一家都多,能夠收滿一屋。
順便問一下,你們是大家都動手摘棉花的吧?”
“不,"思嘉說,"何況如今大部分棉花都毀了。我想剩下的不會超過三包了,都在河灘上很遠的田裏,這能派什麼用場呢?我們家那些幹田間活的叢都跑了,沒人摘棉花了!”“我的天,'我們家那些幹田間活的全都跑了,沒人摘棉花了!'"老太太模仿著說了一遍,然後諷刺地向思嘉瞧了一眼。"小姐,你自己這雙靈巧的手,還有你那兩個妹妹的,都出了什麼毛病了?”“我?摘棉花?"思嘉驚訝地叫起來,仿佛老太太要她幹什麼壞事。"像個幹田間活的?像斯萊特裏家的女人那樣嗎?
像那些窮白人?”
“真是!窮白人,難道這輩不是又溫和又高尚嗎?讓我告訴你,小姐,我當姑娘的時候徹底破產了,我就甘願老老實實憑自己的一雙手幹活,也幹田間活,直到父親又攢下錢買了些黑人。我自己鋤地,自己摘棉花,而且如果需要今天還能做一些。看親我還真得做呀。窮白人,真是!”“唔,不過方丹媽媽,"她的兒媳喊道,一麵向那兩個姑娘投去祈求的眼色,請她們幫忙安撫安撫老太太。"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跟今天完全不一樣,如今時代變啦。”“就需要老老實實勞動這一點來說,時代是永遠不會變的,"這位目光犀利的老太太繼續說,她根本不接受安撫,"而且思嘉,我很為你母親害臊,叫你站在這裏說這種話,仿佛老老實實的勞動會把窮白人排除在高尚人類之外似的。'在亞當和夏娃男耕女織的時候'——"為了話題,思嘉趕快詢問:“塔爾頓家和卡爾弗特家怎麼樣了?都給燒了沒有?他們逃到梅肯去了嗎?”“北方佬從來沒到過塔爾頓家。他們家像我們一樣,離大路很遠。不過北方佬到卡爾弗特家去過,把那裏的牲口和家禽都給搶走了,黑人們也跟著他們走了——"薩莉開始這樣說。
老太太插嘴接下去。
“嗨!他們答應給那些妻穿綢緞衣服,戴金耳墜——這就是他們幹的勾當。凱瑟琳還說過,那些騎兵竟把黑人傻放在背後馬鞍上帶走呢。好吧,她們最後得到的都不過是些混血娃娃罷了,我想北方佬的血統對這種種族也不會起什麼改良作用的。”“啊,方丹媽媽!”“媳婦,用不著嚇成這個樣嘛,我們都是結了婚的,不是嗎?而且,上帝知道,我們在這以前已見過不少的黑白混血兒了。”“他們怎麼沒有把卡弗特家的房燒掉呢?”“那房是靠了小卡爾弗特和她的北方佬監工希爾頓同聲求情才獲救的,"老太太說。她經常把那個前任女家教師稱為小卡爾弗特太太,雖然第一位卡爾弗特太太死了已20年了。
“'我們是堅決的聯邦同情者,'"老太太用她又長又細的鼻甕聲甕氣地模仿著說。"凱瑟琳說他們兩人不顧一切地發誓,說卡爾弗特一家全是北方人。還說卡爾弗特先生是死在大荒原呢!還說雷福德死在葛底斯堡,凱德死在弗吉尼亞軍隊裏!凱瑟琳感到可恥極了,說那房寧願被燒掉呢。她說凱德回家後聽了這些會氣炸的。不過,這正是一個男人娶上北方老婆應得的報應——她們不顧體麵,沒有自尊心,隻考慮自己的性命……可他們怎麼會沒有把塔拉燒掉呢,思嘉?"思嘉遲疑了一會才回答。她知道緊接著還會有這樣的問題:“那麼你們家的人都怎樣了?你的親愛的母親呢?"她知道不能告訴她母親死了。她知道如果說出那幾個字,甚至隻要在這幾位富於同情心的女人麵前想起那幾個字來,她就會傷心落淚乃至放聲大哭的。可她不能哭呀,她這次回家以後還沒真正哭過,但她知道隻要一旦把閘門打開,她那勉強保持著的勇氣就會全部消失了。不過她惶惑地麵對周圍這幾張友好的臉孔時,心裏也很清楚,要是她瞞著不告訴她們母親死了,方丹全家的人都永遠也不會饒恕她的。在全縣婦女還很少有人像愛倫那樣受到她的讚賞呢。老太太特別鍾愛愛倫。
“好,說下去,"老太太催她,兩隻眼睛嚴厲地盯著。"難道你還不清楚,小姐?“唔,你看,我是到這邊的戰爭結束後那天才回家的,"她趕忙回答。"那時北方佬全都走了。爸——我爸對我說——說他讓北方佬沒有把房燒掉,理由是蘇倫和卡琳得了傷寒,正病得厲害,不能移動。”“我這可是頭一回聽說北方佬做這樣的好事呢,"老太太說,好像她很不高興聽人說侵略者的好話似的。"那麼這兩個女孩現在怎樣了?”“唔,她們好些了,好得多了,隻不過還很虛弱,"思嘉回答。接著,眼看老太太話到嘴邊就要問偏愛倫來了,她急忙尋找別的話題。
“我——我想,不知你們能不能借點吃的給我們?北方佬像蝗蟲一樣把我們家的東西全都吃光了。不過,要是你們家也短缺,那就不妨直說,而且——”“叫波克趕輛車過來,讓他把我們家的東西,像大米呀、玉米粉呀、火腿呀、還有雞、都拉一半過去,"老太太說,一麵突然向思嘉犀利地盯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