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年一月一個寒冷的下午,思嘉-奧哈拉坐在房裏給皮蒂姑媽寫信,詳累解釋為什麼她自己、媚蘭或艾希禮都無法回到亞特蘭大去同她一起祝這已是第十次寫這樣的信了,她很不耐煩,因為知道皮蒂姑媽一讀完開頭幾句就會把信放下,然後再一次來信訴苦:“可是我真害怕獨自一個人生活呀!"她的手已經凍僵了,便停下來使勁搓搓,同時將雙腳深深踹入裹著腳的舊棉絮裏,她的拖鞋後跟實際上早已磨掉,隻好用碎氈皮包起來。氈皮盡管可以使腳不必直接踩地,但已起不了多少保暖作用。那天早晨,威爾把馬牽到瓊斯博羅釘蹄鐵去了。思嘉暗想這世道怎麼變得這麼怪了,馬還有鞋穿,而人卻像院裏的狗還光著腳呢。
她繼續拿起筆寫信,但這時聽到威爾正從後門進來,便又把筆放下。她聽見他那條木腿在房外麵的穿堂裏梆梆地響,後來沒有聲息了。等了一會兒,想必他會進來,但沒有一點動靜,於是她隻好喊他。他進來了,兩隻耳朵凍得通紅,淡紅色的頭發一片蓬亂,站在那裏俯視著她,嘴角浮現著一絲幽幽的笑意。
“思嘉小姐,你究竟攢了多少錢呀?"他問。
“難道你是貪圖我的錢要是我結婚嗎?威爾?"她有點粗魯地反問他。
“不,小姐,我隻是想現在想知道。”
她審訊似地注視著他。威爾顯得不很認真,不過他從來就是這個樣。反正她覺得出了什麼事。
“我手頭隻有十個金元,"她說。"這是那個北方佬留下的最後一點錢了。”“唔,小姐,這會不夠的。”
“不夠幹什麼?”
“不夠交納稅金,"他答道,一麵蹣跚地走到壁爐前麵,彎下腰伸手烤火。
“稅金?"她簡單地重複了一遍,"我的上帝,威爾!我們已經交過稅了呀!”“是的,小姐。但他們說你交得不夠。這是今天我在瓊斯博羅那邊聽到的。"“可是,威爾,我弄不明白。你究竟是什麼意思?"“思嘉小姐,我的確很怕再給你添煩惱,因為你已經夠苦的了,可是我又不能不告訴你。他們說你還得付更大一筆的稅金。他們把塔拉的稅額增加得嚇人地高——我敢說超過了縣裏任何一宗不動產。"“既然我們已經付過一次了,他們就不能再讓我們交更多的稅金。"“思嘉小姐,你從來不大到瓊斯博羅去,我也高興你這樣。
那是這些日一位夫人不該去的地方。可是假如你去得多了,你就會知道,那裏近來有不少的流氓,共和黨和提包黨人在當政。他們會叫你氣炸的。而且,還常常發生黑鬼把白人從人行道上推下去的事,以及——"“可這同我們的稅金有什麼關係呢?"“我正要說呢,思嘉小姐。由於某種原因,那些無賴已經對塔拉的稅金表示很不滿意,仿佛那是個年產上千包棉花的地方。當我聽到這消息,便到那些酒吧間附近去打聽,收集人們的閑言碎語。然後我才發現,有人希望在你付不出這些額外稅金時,州府將公開拍賣,於是他們可以用低價買下塔拉。誰都明白你交不出這麼高的稅款。現在我還不知道究竟是誰想買這塊地方。我調查不出來。不過我想,希爾頓這膽怯的家夥,那個娶了凱瑟琳小姐的人,他肯定會知道的,因為我正要向他探聽,他便尷尬地笑了。"威爾在沙發上坐下,撫摩著他的半截腿。這條殘腿每逢天氣寒冷就要疼痛,而好半截木頭又鑲嵌得不很好,弄得他很不舒服。思嘉呆呆地望著他。他談到塔拉這個要命的消息時,態度還是那麼隨便。由州府公開拍賣嗎?那麼大家往啊兒去呢?而且搭拉會屬於另外一個人!不,這根本是不可思議的!
她早已專心致誌於塔拉的生產,因此不大關心外界發生的事。既然有威爾和艾希禮去料理她在瓊斯博羅和費耶特維爾可能要辦的一切事務,她就沒必要離開農常在戰爭爆發前她對於父親有關戰爭的談論聽而不聞,她如今才對於威爾和艾希禮在晚餐後有關開始重建的閑談也不怎麼在意了。
當然嘍,她聽說那些倚仗共和黨大謀私利的南方敗類,以及那些提包黨人。後者是南方一宣告投降就像蝗蟲般擁來的北方佬,他們把自己的全部財產裝在一個提包裏帶到這裏。她還同那個所謂的"自由人局"打過幾次很不愉快交道。她也聽說過有些被解放的黑人已變得相當傲慢無禮了。可最後一點她卻難以相信,因為她有生以來還從沒見過一個傲慢的黑人呢。
但是,有許多事情是威爾和艾希禮合謀向她隱瞞了。隨著戰爭災害而來的是重建故園時期的更大災害,隻不過他們兩人早商量好了,在家裏談論當前形勢時不提外麵那些更可怕的具體情況。而當思嘉不加回避高興聽聽時,也大多是一隻耳朵進另一隻耳朵出。
她聽艾希禮說過,南部正在被當作一個被征服的省份對待,而征服者所采取的主要政策便是給予報複。不過,這樣一種報道對於思嘉來說絲毫沒有意義,因政治是男人們的事。
她聽威爾說過,似乎北部就是不準備讓南部重新建立起來。好吧,思嘉心想,男人們總愛為一些蠢事操心。而她,北方佬過去沒有鞭打過她,這一次看來也不會。如今最要緊的是拚命工作,再用不著為北方佬政府憂慮。反正,戰爭已經過去了。
思嘉並不明白競爭的一切規律都已經改變,誠實的勞動不會再賺到公正的報酬了。佐治亞州如今幾乎處於軍法管製之下。北方佬士兵鎮守著整個地區,"自由人局"完全控製這裏的一切,而他們正在確立適合於他們自己的法規。
這個由聯邦政府組織起來的局,其職責是管理那些懶惰而激動的前黑奴,現在正吸引他們成千上萬地從種植園轉移到鄉村和城城市來。局裏供養著他們,任其遊手好閑,並且腐蝕毒化他們的思想,激發他們反對以前的主人。傑拉爾德家從前的監工喬納斯-威爾克森負責設在塔拉的分局,他的助手是凱瑟琳-卡爾弗特的丈夫希爾頓。他們兩人大肆散布謠言,說南方人和民主黨人正等待時機要讓黑人回到種植園重新淪為奴隸,而黑人為逃避這一厄運的唯一希望在於這個局以及共和黨給他們提供的種種保護。
威爾克森和希爾頓進一步告訴黑人們,他們在哪個方麵都不比白人弱,並且很快就會允許白人與黑人通婚了,而他們以前的主人們財產也將很快被瓜分完,每個黑人都將分到四十英畝地和一頭騾歸自己所有。他們以所謂白人逞凶犯罪的故事來煽動黑人,因此在一個一貫以主奴關係親密聞名的地區,仇恨和猜疑又開始抬頭了。
“自由人局"由士兵撐腰,同時軍方發布了一些自由矛盾的管製被征服者行為的命令。人們動輒被捕,甚至對該局官員表示冷淡也會構成罪名。軍方頒發的命令有關於學校的,關於衛生的,關於誰的衣服上所釘的鈕扣是什麼種類,關於日用品銷售以及包括其他幾乎一切事物的。威爾克森和希爾頓有權幹涉思嘉所經營的任何買賣,並且有權對她所售出和交換的一切物品規定價格。
幸好思嘉很少同這兩個人發生什麼聯係,因為威爾早已說服她讓他來管理買賣上的事,而她自己隻管理農常威爾用他那種溫和的辦法克服了好幾種這一類的困難。並對她什麼也沒有說。同時威爾能夠同提包黨和北方佬周旋下去——如果他必須這樣做的話。不過現在出現了一個大問題,大到他自己無法處理了。這就是那筆額外規定的稅金和喪失塔拉農場的危險,這些事不能不讓思嘉知道——而且得馬上知道。
她瞪著兩眼望著他。
“啊,該死的北方佬!"她叫道:“他們打擊了我們,讓我們已成了乞丐,難道這還不夠嗎,要放任流氓來淩辱我們嗎?"戰爭已經結束,和平已宣布到來,可是北方佬仍然有權掠奪她,仍然可以叫她挨餓,仍然能把她趕出家門。而她竟然那麼傻,曾經以為熬過這段艱難的日,隻要她能夠堅持到春天,就會萬事大吉的。可威爾帶來的這個令人可怕和絕望的消息卻在整整一年累死累活和苦苦盼望之後降臨,這已經是將她徹底壓垮的最後一份負擔了。
“唔,威爾,我還滿以為戰爭結束後我們的困難也就會完了呢!"“不會的,“威爾揚起他那張瘦削的鄉巴佬麵孔,鎮定地注視著她。"我們的困難還剛剛開頭呢。"“他們要我們付多少額外稅金呢?"“三百美元。"一瞬間她被嚇得說不出話來了。三百美元呀!這聽起來就像三百萬美元一樣。
“怎麼,"她慌亂地嚷嚷著,"怎麼——怎麼,那我們無論如何得籌集三百美元了。"”是的,又是月亮又是虹,或者兩個都要,很不容易埃"“啊,不過威爾!他們是不能出賣塔拉的。你看——"他那溫和暗淡的眼睛流露出深深的仇恨和痛苦,這遠遠超過了她原先的估計。
“唔,他們不能?我看,他們不但能而且會很樂意出賣的!
思嘉小姐,國家已經完全淪為地獄了,如果你原諒我這樣說的話,那些提包黨和流氓都有投票權,而我們民主黨人大多數沒有。這個州的任何民主黨人,隻要他一八五年在稅收冊上有兩千美元以上的稅額,就不能投票選舉。這個規定把你父親和塔爾頓先生以及麥克雷家和方丹家的少爺們都排除在外了。還有凡在戰時擔任過聯盟軍上校以上軍官的人都不能投票。而且,思嘉小姐,我打賭這個州有比南部聯盟任何一個別的州更多的上校。同時,凡是在聯盟政府下麵擔任過公職的人也不能投票,這樣一來,從公證人到法官都被排除了,而林區是到處有這種人的。事實上,北方佬製造那個大赦誓言的辦法就是讓每個在戰前稍有身分的人都一律不能投票。聰明能幹的人不能,上流社會的人不能,有錢的人也不能。
“哼,我就能投票隻要我履行他們那該死的宣誓。一八五年我一個錢也沒有,更不是上校或別的什麼體麵人物。可是我就不去宣誓。再怎麼倒黴也不去!如果北方佬行為很正當,我也許早已經立誓忠於他們了。可如今已經不行。我可以被迫回到聯邦,但決不會被改造成一個聯邦分。我寧願永遠喪失選舉權,也決不去宣那個誓。然而像希爾頓那樣的流氓,他卻有選舉權;像喬納斯-威爾克森,像斯萊特裏那樣的下流白人,以及像麥金托什家那樣的廢物,他們卻有選舉權。且都在管事。而且,如果他們要欺負你,叫你付上十倍的額外稅款,也是辦得到的。就像一個黑人殺了白人而不會判刑。或者——"他沒有說下去,覺得難以開口,因為他們兩人都清楚記得,在洛夫喬伊附近那個農場裏一個孤單的白人婦女曾遭遇到什麼……"那些黑人能夠做出任何不利於我們的事,而'自由人局'和士兵們都用槍杆給他們撐腰,可我們不能參加選舉,對此沒有絲毫辦法。"“選舉,”思嘉嚷道:“選舉!投票選舉對於眼前的事到底有什麼相幹呀,威爾?我們談的是稅金……威爾,誰都知道塔拉是一個多麼好的農常如果逼不得已,我們可以用它抵押到一筆錢,夠付稅金就行了。"“思嘉小姐,你為人一點也不傻,可有時說起話來卻有點傻乎乎的。請問,誰還有錢來押貸這個農場呢?除了那些想要從你手裏弄到塔拉的提包黨,還會有誰呀?你看,每個人都有了土地。每個人的土地都是貧瘠的。你的土地怎麼能押出去。"“我還有從那個北方佬身上取下的鑽石耳墜呢,我們可以把它賣掉。"“思嘉小姐,這附近誰還有錢買耳墜呢!人們連買醃肉的錢也沒有,別說什麼首飾了。如果你有了十個金元,那麼我敢打賭,這已經超過大多數人的存款了。"這時他們又沉默下來,思嘉感到她的頭好像在撞一堵堅固的石壁,過去一年已有那麼多石壁來讓她撞埃"我們怎麼辦呢,思嘉小姐?”“我不知道,"他茫然地說,並且覺得沒必要管它了。因為這實在是意外碰到的一堵石牆,而她突然感到特別乏,連骨頭都酸疼了。她為什麼要那樣拚命工作,拚命掙紮,並把自己折磨完呢?每一番掙紮的結果都好像是失敗在等待著嘲弄她。
“我不知怎麼辦好,"她說。"但是千萬別讓爸知道了。那會使他煩惱的。”“我不會。““你告訴過別人嗎?"“沒有,我一聽說就來找你了。"是的,她想,無論是誰聽到了什麼壞消息都會立即來找她的,而她對此感到煩透了。
“威爾克斯先生在哪裏?說不定他能出些主意。"威爾用溫和的眼光看著她,這使她感到,就像從艾希禮回家的頭一天那樣,他是什麼都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