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太陽斷斷續續地照耀著,狂風驅趕烏雲飛速地掠過它的麵孔,刮得窗玻璃發出嘎嘎的響聲,在房屋周圍隱隱地呼喊著。思嘉念了一句簡短的祈禱。感謝頭天晚上的雨已經停了,因為她曾躲在床上聽著雨嘩嘩地下個不停,心想這樣下去她的開鵝絨新衣服和新帽就全完了。如今她能偶爾看見太陽在短暫地露用了,她的興致便飛揚起來。她在床上幾乎躺不住了,也沒法再裝出困倦的樣和發出抱怨的叫聲,一心等待皮蒂姑媽,嬤嬤和彼得大叔出門到邦內太太家去。終於,大門砰的一聲關了,剩下她一個留在家裏,另外隻有廚娘在廚房裏唱歌,這時她從床上一躍而起,趕快把衣櫥掛鉤上的新衣裳取下來。
經過一夜休息,她又覺得頭腦清醒、精力充沛了,於是她開始從內心深處汲取勇氣。看來她還得同一個男人——同任何一個男人——在智力上進行一聲無情的搏鬥。這使得她大受鼓舞,而且經曆了期以來的無數挫折和鬥爭,她懂得自己終於遇到了一個毫不含糊、而她能夠憑自己的努力予以打翻的敵手,想到這裏她頗有洋洋得意之感。
沒有人幫忙穿衣裳,這確是一件難事,但最終還是完成了,接著她戴上那頂裝有華麗的羽飾的帽,跑到皮蒂姑媽房裏,在穿衣鏡前裝扮起來,她看上去多麼漂亮啊!那幾支公雞毛賦予她一種俏皮的神氣,而暗綠天鵝絨帽更使她的眼睛分外增輝,幾乎成了翡翠色了。而且衣裳也是無比出色的。顯得那麼富麗、大方,可又十高雅!能夠再次穿上一件稱心的衣裳,真是妙不可言了!看到自己顯得美麗動人,這是令人愉快的,她不禁俯身向前去親吻鏡裏的映像,但立即又自嘲太傻氣了。她拿起愛倫的那條羊毛披肩圍在自己身上,可是它那些暗淡了的方塊的顏色與苔綠色的衣裳極不協調,這反而使她顯得有點寒酸了。她把皮蒂姑媽的衣櫥打開,取下一件寬幅絨布的外套,一件皮蒂姑媽隻在禮拜日才穿的薄薄的秋大衣,把它穿在身上。她把從塔拉帶來的那副鑽石耳環利落地穿進自己那兩隻穿過耳朵眼的耳垂上,然後把晃晃頭觀看效果。耳環發出愉快的丁當聲,令人聽著非常滿意,以致她想同瑞德在一起時一定要記住常常搖頭才好。跳躍著的耳環總是能吸引男人並給予一個姑娘天真活潑的神氣的。
多寒磣,皮蒂姑媽除了她那雙胖手上戴的手套以外便沒有別的手套了!女人不戴手套就難以叫人覺得是位上流社會的太太,可是思嘉自從離開亞特蘭大以來就沒有過。在塔拉的期艱苦歲月,她的手被磨得粗糙乃至很難說是秀麗的了。好吧,這已經是無法彌補的事。她想用皮蒂姑媽那個海豹皮手筒,好將自己的手戴在裏麵。思嘉覺得這樣一來她那身雅致的打扮就算完美無缺了。現在誰見了她也不會疑心她正負荷著貧窮和匱乏的重擔了吧?
最重要的是不要讓瑞德產生疑心,決不能叫他想她這次來訪可能別有所圖,而不是出於對他的好感。
她踮著腳尖走下樓梯,走出屋外,此時廚娘還在廚房裏隨意叫嚷著呢。她沿著貝克街匆匆向前走,避免鄰居們所有注視的眼光,接著在艾維街一所燒毀了的房前麵的候車處坐下,等待有馬車或貨車經過時請人家讓她搭乘一程,太陽在匆匆飛渡的雲朵後麵時隱時現,以一種變幻莫測的光輝照輝著大街,毫無暖意的寒風卻吹拂著內褲腿下的飾邊,這使她覺得天氣比原先設想的冷多了,便把皮蒂姑媽的那件薄外套緊裹著身,但仍禁不住瑟瑟發抖。正當她準備步行穿過城鎮到北方佬營地去時,一輛破舊的貨車來了,車上有個老太婆,嘴唇上滿是鼻煙潭,那張久經風霜的臉躲在一頂皺巴巴的太陽帽底下,她趕著一匹慢的老騾,她是朝市政廳方向去的。但經過思嘉懇求才無可奈何地答應帶她一程。不過顯然,那衣裳、帽和皮毛手筒並沒有贏得老太婆對她的好感。
“她還以為我是個賤貨呢,"思嘉心想。"不過也許她竟猜對了!"她們終於到了廣場,看得見市政廳的圓屋頂了。她向老太婆道謝,爬下貨車,眼看著這個老太婆駕車走了。她仔細環顧四周,發現沒有人注意她,便使勁捏了捏兩頰,讓麵頰泛起紅暈,又緊咬嘴唇,直到嘴唇痛得漲紅了,她整了整頭上的帽,將頭發往後抿得整整齊齊,然後環顧廣常那幢兩屋樓的紅磚市政廳是城鎮被焚毀時幸存下來的,它在灰蒙蒙的天宇下顯得荒涼而又淩亂。它的四周,在以這一建築物為心的廣場上,遍布著一排排濺滿泥汙的軍營棚屋。北方士兵在到處溜達。思嘉心懷疑懼地看著他們,原先的勇氣有點動搖了。她怎麼在這座敵人軍營去尋找瑞德呢?
她朝大街前邊的消防站望去,發現那些寬闊的拱門都緊緊閉著並且扣上了笨重的鐵杠。有兩個哨兵分別在房的兩旁來回走動。瑞德就在那裏麵,可是她該對那些北方佬怎麼說呢?他們又會怎樣回答她呢?她兩肩向後一靠,挺起胸來。
既然她有膽量殺死一個北方佬,她就不應該連對另一個北方佬說話的膽怯啊!
她小翼翼踩著街上泥濘那些墊腳石朝前走去,直到一個因為怕冷而把外套扣全部扣上的哨兵把她攔祝"怎麼回事,太太?"他帶有西部口音,但還是客客氣氣的。
“我想到裏麵去看一個人——他是個犯人。"“這個嘛,恐怕不行,"哨兵說,一邊摸摸頭。"這裏對於探監規定可嚴格呢,而且——"他說到這時便打住了,一麵機警地注視著思嘉。"怎麼,太太,你別哭呀!你到那邊總部去問問那些當官的。我敢保證他們會讓你去看他的。"思嘉本來不想哭,這時便朝他笑了。他回過頭來對另一個正在緩緩踱步的哨兵喊道:“喂,比爾,你來一下。"後一個哨兵是個大塊頭,穿著一件藍上衣,隻露出一臉令人厭惡的黑絡腮胡。他踩著泥濘向他們走來。
“你帶這位太太到總部去。”
思嘉向他道謝,然後跟著哨兵走了。
“請當心,別在這些墊腳石上扭傷了腳,"哨兵說著,攙著她的胳臂。"你最好把衣裳撩起一點,免得濺上汙泥。"從絡腮胡發出的聲音帶有濃重的鼻音,但也是溫和愉快的。他攙扶著她的手顯得既堅定又有禮貌。怎麼,北方佬並不全是壞人嘛!
“這麼大冷天,一位太太出門可不容易呀,"她的這位"扈從"溫情地說,"你走了很遠一段路吧?"“唔,是的,從城鎮對麵一直走過來的呢!"她答道,由於哨兵說話的氣使她感覺暖和起來。
“這天氣可不適於讓太太們外出的呀,”哨兵似乎帶點責備地說,"很容易感冒埃喏,這就是哨兵指揮部,太太——你有什麼事?"“這房——這房就是你們的總部?"思嘉抬頭注視著這所可愛的麵對廣場的老住宅,幾乎要哭了。戰爭年代她參加過在這裏舉行的多少晚會埃它本來是個那麼令人愉快美麗的地方,可如今——屋頂上飄揚著一麵合眾國的旗幟。
“怎麼啦?”
“沒什麼——隻不過——隻不過我從前認識住在這裏的人。"“唔,那可太叫人掃興了。我猜想現在連他們自己看見了認不出來了,因為裏麵實在已經損毀得不成樣。好,你進去吧,太太,去找隊長。"她走上台階,一路撫摩著那些損壞的白欄杆,然後推開前門,大廳陰暗而寒冷,像個地下墓穴似的。一個凍得瑟瑟發抖的哨兵倚在那扇緊閉的雙開門上,在過去興旺的時候這裏原是飯廳。
“我要見隊長,"她說。
他把門拉開,讓她進去,此時她的心髒緊張地跳著,她的臉頰因感到窘迫和激動而漲得通紅。房裏一股閉塞沉悶的氣息,混雜著煙火、煙、皮革、發潮的毛料製服和汗臭的身軀的氣味,她的看到破碎壁紙的光裸的牆壁,一排排掛在鐵釘上的藍軍服和皺巴巴的帽,一堆噝噝響的柴火,一張放滿了件的長桌和一群穿銅鈕扣藍製服的軍官。
她吞了一口氣,覺得自己能說出話來了。她可能讓這些北方佬知道她害怕呀。她一定要在他們麵前顯露出她最漂亮最大方的本相。
“誰是隊長?”
“我是隊長,"一個敞開緊身上衣的胖回答說。
“我要看個犯人,他叫瑞德-巴特勒船長。"“又是巴特勒!此人可真是交際廣泛,"隊長笑著說,從嘴上摘下一支咬碎了的雪茄。"你是親屬,太太?"“是的——是——他的妹妹。"他又笑起來。
“他的姐妹可真多呀,昨天還剛來過一個呢!"思嘉臉紅了。同瑞德-巴特勒廝混的一個賤貨,很可能就是那個叫沃特琳的女人。而這些北方佬卻把她當作又一個那樣的人了。這是不能容忍的。即算是為了塔拉的命運,她也決不能再地這裏逗留哪怕一分鍾來蒙受這樣的恥辱了。她轉身向門口走去惱怒地去抓住門把手,這時另一個軍官很快來到她身旁。他是個剛刮過臉、眼神顯得愉快而和氣的青年人。
“等一等,太太,你在火爐邊暖的地方坐坐好嗎?我去試試給你想點辦法。你叫什麼名字?昨天的那位——女士,他可是拒絕會見她呢。"她在挪過來的椅坐下,瞪著眼睛看著顯得很尷尬的胖隊長,報了自己名字。機靈的青年軍官匆匆穿上外套出去了,其餘的人都挪到桌的另一邊,在那裏低誌談論和翻動公。
她樂得把雙腳伸到火爐邊取暖。這時才發現腳已凍得多麼厲害,她想起如果事先在那隻便鞋腳跟的洞裏塞進一塊硬紙片,那該多麼好呀。不一會兒,門外傳來一陣低聲細語,她聽見瑞德的笑聲。門一打開,隨著一股冷風衝進房裏,瑞德出現了,他沒戴帽,隻隨便披上了一個披肩。他顯得很髒,沒有刮臉,也沒係領結。但看起來情緒還挺不錯,一見思嘉便眨著那雙黑眼睛笑開了。
“思嘉!”
他拉起她的雙手,並像以往那樣熱烈、充滿激情地緊緊握住不放。在她還沒意識到他的用意時,他已經低直頭吻她的兩頰,那髭須刺得她癢癢的了。他感到她的身在驚惶回避他,但他緊緊抱住她的雙肩說:“我的乖妹妹!"接著便列開大嘴笑嘻嘻地瞧著她,似乎在欣賞她無法抗拒他的愛撫時的窘相,她也隻好對他這種強占便宜的手段報以笑聲了。真是十足的流氓!監獄也沒能改變他一絲一毫。
胖隊長邊吸雪茄邊對那個快活的軍官嘀咕著什麼。
“太不合乎規定了。他應當在消防站會麵。你是知道規定的。"“唔,算了吧,享利!在那邊倉庫裏這位太太會凍僵的。"“唔,好了,好了,那是你的責任。”“我向你保證,先生們,"瑞德朝他們轉過身去,但仍然緊緊抱住思嘉的雙肩,”我妹妹並沒有帶鋸和銼刀來幫助我逃跑!"他們都笑了,就在這時思嘉迅速地環顧了下四周。天哪,難道她能當著個北方佬軍官的麵同瑞德說話嗎?難道他竟是個那樣危險的罪犯,需要他們隨時隨地牢牢看守著他?那個好心的軍官看見她焦急的眼神,便將一扇門推開,同兩個一見他進去便站起來的列兵低聲說了幾句什麼,他們隨即拿起步槍向門廳走去,並隨手把門帶上了。
“要是你們願意,就坐在這間整潔的屋裏談吧,"年輕的隊長說。"可是別想從那扇門逃出去!哨兵就在外麵。"“思嘉,你看我就是這麼個危險人物,"瑞德說。“謝謝你,隊長,你這樣做真是太開恩了。"他隨隨便便鞠了一躬,拉著思嘉的胳臂讓她站起來,把她推進那個昏暗而整齊的房間,過後她再也想不起那個房間是什麼樣,隻記得房間又小又暗,也不怎麼暖和,剝落的牆壁的釘著手寫的件,還有帶牛皮坐墊的椅,坐墊上還帶毛呢。
巴特勒把門關上,急忙向她走來,俯身看著她。她懂得他的意圖,便連忙把頭扭開,但是從眼角挑逗地朝他一笑。
“難道現在還不能真正吻你?”
“吻前額,像個好哥哥那樣,"她故作正經地回答說。
“不,謝謝你。我期待得到更好的東西。"他的眼光搜索著她的嘴唇,並在她的嘴唇上停留了片刻。"不過你能來看我,這就好極了,思嘉!自從我入獄以後,你還是頭一個來看我的正經人,而且監獄生活是很叫人珍重朋友的。你什麼時候到城裏來的?"“昨天下午。”“於是今天你一早就跑出來了?哎喲喲,親愛的,你真太好了。"他微笑著俯視她,這一真誠愉快的表情是她以前從沒在他臉上看見過的。思嘉內心激動地微笑著,垂下頭來,似乎覺得不好意思。
“當然了,我立即出來了,皮蒂姑媽昨晚跟我說起你的情況,我就——我簡直一夜都沒睡著,總是在想這太糟糕了。瑞德,我心裏難過極了!"“怎麼,思嘉!“他的聲調很溫柔,但有點震顫。她抬走頭來注視著他黝黑的臉,卻沒有看到絲毫令人困惑的跡像,也就是她所十分熟悉的那種嘲弄的神色。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她的眼光帶著真正的困惑又一次垂下來。看來事情進行得比她希望的還要好。
“能再一次看見你並聽到你說這樣的話。這監獄也就不算白蹲了。當他們通報你的名時,我真的不相信自己和耳朵呢。你瞧,那天晚上我在拉夫雷迪附近大路上出於義憤得罪了你,從那以後,我從沒打算你還會寬恕我。但是,我可以把你這次來看我看作你對我的原諒嗎?"她感到怒火在快速上升。即使遲至今日,但她一想起那天晚上就氣憤極了。不過她還是強將怒火壓下去,把頭一揚,那雙耳環也叮叮地跳躍起來。
“不,我沒有寬恕你。"她撅著小嘴說。
“又一個希望也破滅了。在我把自己奉獻給國家,光著腳在弗蘭克林雪裏戰鬥,並且作為對這一切勞苦的報酬而得了一場你聞所未聞的嚴重的痢疾的之後,又一個希望破滅了!”“我不要聽你的那些——艱苦,"她說,仍舊撅著小嘴,但從她那對向上翹的眼角給了他一個微笑。"我還是覺得那天晚上你太狠心了。從沒想過要寬恕你。在一種什麼意外事故都可能遇到的情況下,你竟然就把我孤零零的拋下不管!"“可是你並沒遇到什麼意外呀!所以,你看,我對你的信心已經證明是不錯的了。我料定你準能平平安安回到家裏,也料定你一路上決不會碰到北方佬的!"“瑞德,你怎麼在居然做出這樣的傻事來——竟然在最後一分鍾入伍,那時你明明知道我們就要完蛋了?而且你畢竟說過隻有白癡才會自己站出來當槍靶的呀!"“思嘉,寬恕我吧!我每回想到這一點就羞愧得無地自容呢。"“好,你已經懂得為你對待我的那種方式感到慚愧,我很高興。"“你想錯了。我遺憾地告訴你,我的良心並沒有因為丟下你而感到內疚。至於入伍的事——那時我想的是穿上高統靴和白麻布軍裝以及佩帶兩支決鬥用的手槍參加軍隊。等到了靴穿破了,也沒有外套和任何食物可以吃的時候,在雪地裏行軍挨凍。……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竟沒有開小差,那的確是一種最單純的瘋狂行動,是一個人的血性使然,南方人永遠也忍受不了一樁事業的失敗。不過請不要管我的什麼理由了。隻要得到了寬恕就夠了。"“你沒有得到寬耍我覺得你是隻獵犬。"不過她最後這個字眼時帶有愛撫的口氣,聽起來像是在說"寶貝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