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思嘉翻來覆去睡不著。天亮以後,太陽從東邊小山上的青鬆後麵升起,她從破床上起身,坐在窗口一張凳上,用一隻胳臂支著沉甸甸的頭,朝窗外看去,看見了打穀場,果園,還有遠處的棉花地。一切都是那麼清新、濕潤、寧靜,碧綠。她一看見那棉花地,痛苦的心就感到一定的安慰。雖然塔拉的主人已經故去,在清早看得出這地方是有人維護的,是有個精心照料的,是寧靜的。矮矮的木雞舍外麵糊著一層泥,免得讓耗和鼬鼠鑽進去,而且用白粉刷得幹幹淨淨,用森砂蓋的馬廄也是這樣。園裏束平地種著一行行的玉米,又黃又亮的南瓜、豆、蘿卜,沒有丁點兒雜草,四周是橡樹枝條做成的籬笆,顯得整整齊齊。果園裏沒有雜亂的樹叢,一行行果樹下麵隻有雛菊在生長。綠遮掩下的蘋果和長滿絨毛的粉紅桃,在閃爍的陽光下看得格外清晰。

再朝遠處看,彎曲成行的棉花在清晨金色的天空下呈現出一片綠色,紋絲不動,成群的雞鴨正優閑的漫步向田裏走去。因為在那新耕的土地裏可以找到最美味的蟲和蜓蚰。

思嘉明白這一切都要歸功於威爾,因而心裏充滿了殷切的感激之情。她雖然對艾希禮是一片忠心,也不認為艾希禮為這興旺景象作了多少貢獻,因為塔拉的興旺絕不是靠一位種田的貴族,而是靠一個熱愛土地的"小農"的辛勤勞動。目前農場隻有兩騎馬,遠沒有昔日那種氣派。當年草場上到處騾、駿馬,棉花地和玉米地一眼望不到邊。不過現在有的這一部分也還是不錯的,那大片荒涼土地等將來日好了還可以開墾嘛,休耕一段時間,還會更肥沃呢。

要說威爾幹的話,還不僅限於種了幾英畝地,他製服了佐治亞州種田人的兩個死敵:靠種繁殖的鬆樹和一蓬蓬雜亂的黑莓。他們沒有能悄悄地侵入花園、牧嚐棉田、草地,也沒有在門廓附近肆意滋生。佐治亞州有無數農場,卻很少見到這種情況。

思嘉想到塔拉幾乎變成一片荒野,心裏感到一陣後怕。幸虧她和威爾兩個人幹得不錯。他們頂住了北方佬的侵犯,也阻擋住了大自然的掠奪。最使她感到欣慰的是威爾已經告訴她,等到秋天棉花收進來以後,她就可以不再寄錢了,除非貪婪的北方佬看上了塔拉,非要課以重稅不可。她知道,要是沒有她的幫助,威爾的日會是非常艱難的,但她佩服而且敬重他那種獨立的精神。過去他的身份是雇工,思嘉給的錢他都是接受的,可是現在他就要當思嘉的妹夫了,要當一家之主了,他就想靠自己努力了。確實可以說,威爾是上帝為她安排的。

頭一天晚上,波克就把墓穴挖好了,緊挨著愛倫的墓。此時他手執鐵鍬,站在濕潤的紅土後麵,等著過一會兒把土鏟回去。思嘉站在他的身後,躲在一棵矮小的疙裏疙瘩的雪鬆下麵一小片樹蔭裏。月的清晨,赤熱的歸光灑在她身上,呈現出無數的斑點。她兩眼望著別處,盡量不看麵前那紅土墓穴。吉母-塔爾頓,小休-芒羅、亞曆克斯-方丹和麥克雷老頭兒最小的孫,他們四個人用兩塊木板抬著傑拉爾德的棺木從房裏走出來,沿著小路歪歪斜斜地慢慢走來,後麵,隔著一段適當的距離,跟著一大群鄰居和朋友,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默默地往前走,當他們來到花園裏充滿陽光的小路上的時候,波克把頭靠在鐵鍬把頂上,哭起來。思嘉看到波克的頭發,幾個月前她去亞特蘭大時還是烏黑發亮的,現在卻已一片花白了,心裏不禁感到驚訝。

思嘉覺得有些疲倦。她托上帝的福,昨天晚上就把眼淚哭幹了,所以現在她能站在那裏,眼睛幹幹的。蘇倫在她身後掉眼淚,這哭聲使她無法忍受,要不是攥緊了拳頭,真會轉身在那發腫的臉上給她一耳光。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父親的死是蘇倫造成的,照理說,在對她不滿的眾位鄰居麵前,她應該克製自己的感情。那天清晨,沒有一個人和她說話,也沒有人向她投以同情的目光。大家都默默地與思嘉親吻,與握手,悄悄地對卡琳甚至對波克說些安慰的話,看見蘇倫,卻像沒這麼個人似的。

他們認為,蘇倫的過錯不僅是殺害了自己的父親。她還曾設法使父親背叛南方。在當地那種嚴厲的封閉的社會裏,這樣做就等於背叛他們大家的榮譽。她打破了本地區在世人麵前展示的牢固的聯合陣線,她企圖向北方政府要錢,這就和從北方來的冒險家和投靠北方的南方人站到一邊去了,而這樣的人比北方軍的大兵還要遭憎恨。她出身於一個曆史久的堅決支持聯盟的家庭,出身於一個農場主的家庭,卻投靠了敵人,從而給本地的所有家庭帶來了恥辱。

送葬的人一方麵因為忿怒而激動,另一方麵因為悲傷而沉悶,其有三個人尤其如此,一個是麥克雷老頭兒,自從多年前傑拉爾德從薩凡納搬到這裏,他們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另一個是方丹老太太,她喜歡傑拉爾德,因為他是愛倫的丈夫,還有一個是塔爾頓太太,她對傑拉爾德比對別的鄰居更親近些,她常常說,當地隻有傑拉爾德一人能分得出公馬和閹馬。

葬禮之前,在停放靈柩的客廳裏,這三個人怒容滿麵,艾希禮和威爾一看這情況,感到有些緊張,就來到愛倫生前的辦事房裏商量對策。

“他們有人要譴責蘇倫,"威爾直截了當地說,一麵說,一麵把一根稻草放進嘴裏咬成兩段。"他們自以為有理由譴責她。也許他們是對的。這一點,我管不著。可是,艾希禮,無論他們說該說不該說,我們都不能讚成,因為我們是家管事的男人。這樣一來,就會出麻煩。誰能想個法,別讓麥克雷老頭講話,他聾得像個木頭樁,他要是講起來,誰阻止他,他也聽不見。你清楚,方丹老太太要是勞叨起來,天底下誰也沒法讓她停下來,而塔爾頓太太,你沒看見嗎,她每次見到蘇倫,紅眼珠不停地轉。她現在什麼都聽不進去,到了急不可耐的地步。他們要是說些什麼,我們就非得頂他們不可。即使不和鄰居頂嘴,現在我們這裏的麻煩事也就夠多的了。"艾希禮歎了口氣,他非常擔心。鄰居們的議論,他比威爾更清楚。而且他知道,在戰前,鄰居之間的爭吵,甚至互相開槍,多半是因為送葬者要對著死者的靈柩講幾句話這種習俗而引起的。這葬者往往都是說些讚美的話,但也不盡然,有時說話者的本意是要表示極大的尊敬,而死者的親屬過於敏感,卻產生了誤會,因此棺材上麵剛填完最後一銑土,接著就出現了麻煩。

瓊斯博羅和弗耶特維爾這兩個地方的衛理公會牧師和浸禮會牧師都表示願意來幫忙,但是都被婉言謝絕了。既然沒有牧師,就由艾希禮拿著卡琳的《忠誠福音》來主持儀式。卡琳信奉天主教,姐妹們她最虔誠,對於思嘉沒有想到從亞特蘭大請一位牧師來十分不滿。後來人們提醒她,等以後有牧師來主持威爾和蘇倫的婚禮時,還可以到傑拉爾德墳上去祈禱一番,這才使她的氣消了一點。就是她極力反對請附近的新教牧師,而把儀式交給艾希禮來主持,她還把書該讀的段落作了記號。艾希禮在這位老秘書的幫助下可以主持儀式,但他明白自己肩負著防止出麻煩的重任,同時也了解老鄉們的火爆脾氣,不知怎樣主持才好。

“真沒主意,威爾,"艾希禮一麵抓著光亮的頭發,一麵說。"我既不能把方丹老太太和麥克雷老頭兒打倒在地,也不能捂住塔爾頓太太的嘴不讓她說話。他們起碼會說蘇倫是個殺人犯,是叛徒。要不是她,奧哈拉先生是不會死的。這種對著死者說話的習俗真是要命。這是一種野蠻的作法。"“你聽我說,艾希禮,"威爾慢條斯理的說。"我今天決不讓任何人譴責蘇倫,不管他是怎麼想的,你等著看我的吧。你念完了經書,作完了祈禱,說'誰想講幾句話嗎',這時你就朝我看一看,我就頭一個出來講話。"思嘉呢,她看著那幾個人抬著棺材勉強進了小門,來到墓地,她壓根兒沒有想到儀式之後會出什麼麻煩。她心裏十分沉重,覺得父親這一入土,意味著她與往昔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之間的紐帶又少了一條。

抬棺材的人終於把棺材放在墓穴旁,站在了一邊,同時活動活動酸疼的手指。艾希禮、媚蘭和威爾依次來到墓地,站在奧哈拉家三姐妹的身後,比較親近的鄰居擠了進來,其他的人站在磚牆外麵。思嘉頭一次和這些人見麵,對這麼多人來送葬有些驚訝,也很感動。交通不便,來的人就算很多了,總共大約有五十人,有些人是遠道而來的,思嘉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得到消息,及進趕來的。有些是全家帶著黑奴從瓊斯博羅、費耶特維爾和洛夫喬伊趕來的。許多小農場主從河那邊趕了很遠的路來參加葬禮,在場的還有幾個從山林的沼澤地來的窮苦人,沼澤地的男人都是細高個,留著長胡,身穿租毛外衣,頭戴浣熊皮帽,長槍,隨便掛在胳臂上,口裏含著煙,他們的老婆也都來了。這些女人光著腳站在鬆軟的紅土地上,下嘴唇上沾滿了煙末。她們頭戴遮陽帽,臉色發暗,仿佛得了瘧疾,但都是幹幹淨淨,漿過熨過的印花布衣服顯得發亮。

左鄰右舍是全體出動了,方丹老太太麵容憔悴,臉色發黃,像是一隻掉了毛的鳥,倚著手杖在那裏站著,站在她身後的是薩利-芒羅-方丹和年輕的方丹小姐。她們小聲懇求老太太。甚至拽她的裙,想讓她坐在矮牆上,可老太太就是不肯坐。老太太的丈夫,人們管他叫老大夫,沒有在場,他已經在兩個月之前去世了,那以後,許多生活的樂趣就從老太太的眼睛裏消失了。凱瑟琳-卡爾弗特-希爾頓獨自一人站在那裏,這倒也合適,因為目前這場悲劇,她丈夫也是有責任的。她戴著一頂褪了色的遮陽帽,低垂著頭,思嘉驚訝地到看凱瑟琳是細紗長裙上掛著油漬,手上長了黑斑,也不幹淨,指甲蓋底下都是泥。如今的凱瑟琳已經失去了上流社會的風度。她窮了,不僅如此,她貧困潦倒、無精打采、邋邋遢遢,無可奈何地混日。

“她不定哪一天就會嚼煙末了,說不定她已經嚼上了。"思嘉想到這裏,感到驚恐不巡,"我的天哪!真是今非昔比啊!"她打了一個冷戰,趕忙把眼光從凱瑟琳身上移開,因為她意識到上流社會與窮百姓之間的距離是微乎其微的。

“我就是比別人能幹,"思嘉這樣想。她又想到南方投降以後,她和凱瑟琳是在同樣的條件下幹起來的,都是一個腦袋兩隻手,心裏感到一陣寬慰。

“我幹得不錯,"她一麵想,一麵仰起臉來,露出了微笑。

她這微笑隻笑了一半便收斂起來,因為她注意到塔爾頓太太正瞪著大眼盯著她。塔爾頓太太眼圈都哭紅了,她用責備的目光瞪了思嘉一眼以後,又把目光轉到蘇倫身上,她那異常憤怒的眼光說明蘇倫要倒黴了。在她和她丈夫身後站著塔爾頓家的四個姑娘,她們的紅頭發對眼前這嚴肅的場合不是合適的,她們那紅棕色的眼睛和歡蹦亂跳的小動物的眼睛一樣,又精神,又讓人害怕。

過了一會兒,艾希禮站出來,手裏拿著卡琳的舊經書《忠誠福音》,這時大家都不再走動,帽都摘了,兩手交叉著,連裙的啊啊聲也聽不見了。艾希禮低頭站了一會兒,陽光照得他那一頭金發閃閃發光。人群間沒有一絲聲音,微風吹過木蘭的枝發出的竊竊私語可以聽得清清楚楚,遠處一隻模仿鳥不停地發出刺耳的哀鳴,讓人無法忍受。艾希禮開始讀祈禱,所有的人都低頭聽他用洪亮而有節奏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讀那簡短而莊重的經。

“啊!他的聲音多好聽啊!"思嘉想著,喉嚨裏感到一陣哽咽。"如果爸爸的葬禮說一定得有人主持,我倒願意讓艾希禮來主持。我寧願讓他主持,也不讓一個牧師來主持。我寧願讓他也不願讓一個生人來掩埋父親的遺骨。"艾希禮該讀煉獄裏的靈魂一節了,這一節也是卡琳作了記號讓他讀的,但是他突然停下來,把書合上了。隻有卡琳發現他沒讀這一切,她感到困惑,就抬起頭來,隻聽艾希禮接著讀起了主禱。艾希禮這樣做,是因為他知道在場的人有一半從沒有聽說過煉獄,如果他們聽了後發現他暗示像奧哈拉先生這樣的好人也沒有能直接進入天堂,即使是在祈禱所這種暗示,也會認為他是進行人身攻擊。因此,他尊重大家的意見,把煉獄這一切省略了。大家熱情地跟著他讀主禱,但是在他開始讀"萬福馬利亞"的時候,大家的聲音逐漸減弱,以至於完全沉靜下來,使人感到尷尬,他們以前可從來沒聽說過這篇祈禱,於是開始偷偷地交換眼色,隻有奧哈拉家的小姐們,媚蘭,還有幾個仆人跟著說:“請為我們祈禱,現在以及將來我們死的時候都為我們祈禱。阿門。"艾希禮抬起頭來,站了一會兒,不知怎樣進行下去。鄰居們用期待的眼光看著他,同時調整了一個姿勢,站得隨便一點,等著聽期講話。大家都覺得儀式還應該繼續下去,誰也沒想到他主持的這天主都祈禱儀式就要結束了。這裏的葬禮一向拖得很長。衛理公會和浸禮會的牧師主持葬禮,沒有固定的祈禱,而是根據具體情況邊想邊說,而且往往都要說得所有送葬的人落淚,死都家屬的婦女嚎啕大哭,為親密的朋友舉行的葬禮,如果隻讀幾篇簡短的祈禱就算完了,鄰居們是會感到驚訝,感到傷心,感到忿怒的。這一點,艾希禮比誰都清楚。人們會把這件事當做飯桌上的話題談上幾個星期,老百姓會認為奧哈拉家的小姐們對父親不夠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