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嘉是在馬裏塔時收到瑞德的加急電報的。恰好就有一趟去亞特蘭大的火車,十分鍾後開。她便搭上了,除了一個手提網袋沒帶任何行李,把韋德和愛拉留在旅館裏由百裏茜照看著。
亞特蘭大離馬裏塔隻有二十英裏,可是火車在多雨的初秋下午斷斷續續地爬行著,在每條小徑旁都要停車讓行人通過。思嘉已被瑞德的電報嚇慌了,急於趕路,因此每一停車都要氣得大叫起來。列車笨拙地行進,穿過微帶金黃色的森林,經過殘留著蛇形胸牆的紅色山坡,經過舊的炮兵掩體和長滿野草的彈坑。在這條路上,約翰斯頓的部隊狼狽撤退時曾經一步步苦戰不已。對每一個站和每一個十字路口,列車員都是以一個戰役或一次交火的名稱來稱呼。要是在過去,這會引起思嘉回想當時的恐怖情景,可現在她不去想這些了。
瑞德的電報是這樣的:
“威爾克斯太太病重速歸。”
火車駛進亞特蘭大時,暮色已濃,加上一片蒙蒙細雨,城市就更顯得朦朧不清了。街燈暗淡地照著,像霧一些昏黃的斑點似的。瑞德帶著一輛馬車在車站等候她。她一看他的臉色,便比收到的電報時驚慌了。她以前從沒見過他這樣毫無表情呢。
“她沒有——"她驚叫道。
“沒有。她還活著。"瑞德攙扶著她上了馬車。"去威爾克斯太太家,越快越好,“他這樣吩咐車夫。
“她怎麼了?我沒聽說她生病嘛。上星期還好好的。她遇到了什麼意外嗎?唔,瑞德,情況並不像你說的那麼嚴重吧?"“她快死了,"瑞德說,聲音也像麵色一樣毫無表情:“她要見你。"“媚蘭不會的!啊,媚蘭不會的!她究竟出了什麼毛病呀?"“她小產了。"“小——產,可是,瑞德,她——"思嘉早已給嚇得說不出話。這個消息緊跟著瑞德宣布的瀕危狀況,使她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你不知道她懷孕了嗎?”
她甚至連頭也沒有搖一遙
“哎,是的,我看你不會知道。我想她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她要叫人家大吃一驚呢。不過我知道。"“你知道?她絕不會告訴你的!”“她沒有必要告訴我。不過我能猜到。最近兩個月她顯得那麼高興,我就猜這不可能是別的原故。"”可是瑞德,大夫曾說過,如果再生孩就要她的命了!”“現在就要她的命了,"瑞德說。接著他責問馬車夫:“看在上帝麵上,你能不能更快一點?"“不過,瑞德,她不見得會死的!我——我都沒有-—"“她的抵抗力沒有你好。她一向是沒有什麼抵抗力的。除了一顆好心以外,她什麼也沒有。"馬車在一座小小的平房前嘎的一聲停住,瑞德扶她下了車,她膽顫心驚,一種突如起來的孤獨感襲上心頭為,她緊緊抓住他的臂膀。
“你也進去吧,瑞德?”
“不,"他說了一聲便回到馬車裏去了。
她奔上屋前的台階,穿過走廊,把門推開。艾希禮、皮蒂姑媽和英迪亞坐在昏黃的燈光下。思嘉心想:“英迪亞在這裏幹什麼呢?媚蘭早已說過叫她永遠也不要再進這個門嘛。”那三個人一見到她便站起身來,皮蒂姑媽緊緊咬著嘴唇不讓它們顫抖;英迪亞瞪大眼睛注視著她,看來完全是為了悲傷而沒有恨的意思。艾希禮目光呆滯,像個夢遊人似的向她走來,伸出一隻手握住她的胳臂,又像個夢遊人似的對她說話。
“她要見你,"他說,“她要見你。”
“我現在就去看她好嗎?"她回頭看看媚蘭的臥室,臥室是關著的。
“不,米德大夫在裏麵。我很高興你回來了,思嘉。"“我是盡快趕回來的。“思嘉將帽和外衣脫了。"火車——她不是真的——告訴我,她好些了,是不是,艾希禮?你說呀!別這樣愣著嘛!她不見得真的——"“她一直要見你呢,"艾希禮說,凝視著她的眼睛。同時思嘉從他的眼神裏找到了答案。瞬時間,她的心像停止了跳動,接著是一種可怕的恐懼,比焦急和悲哀更強大的恐懼,它開始在她的胸膛裏蹦跳了。這不可能是真的,她熱切地想,試著把恐懼擋回去。大夫有時也會作出錯誤的診斷呢,我決不相信這是真的。我不能說服自己相信這是真的。我要是相信便會尖叫起來了。我現在得想想別的事情了。
“我決不相信!"她大聲喊道,一麵注視著麵前那三張繃緊的麵孔,仿佛質問他們敢不敢反駁似的。"為什麼媚蘭沒告訴我呢?如果我早已經知道,就不會到馬裏塔去了。"艾希禮的眼神好像忽然清醒過來,感到很痛苦似的。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思嘉,特別是沒有告訴你。她怕你知道了會責備她。她想等待三個月——到她認為已經安穩和有把握了的時候才說出來,叫你們全都大吃一驚,並笑話大夫們居然診斷錯了。而且她是非常高興的。你知道她對嬰兒的那種態度——她多麼希望有個小女孩。何況一切都順利,直到——後來,無原無故地——"媚蘭的房門悄悄地開了,米德大夫從裏麵走出來,隨手把門帶上。他在那裏站立了一會,那把灰色胡垂在胸前,眼睛望著那四個突然嚇呆了的人。他的眼光最後落到思嘉身上。
他向她走來時,思嘉發現他眼充滿了悲傷,同時也含有厭惡和輕蔑之情,這使她驚慌的心裏頓時湧起滿懷內疚。
“你畢竟還是來了,"他說。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艾希禮便要向那關著的門走去。
“你先不要去,"大夫說。"她要跟思嘉說話呢。"“大夫,讓我進去看她一眼吧,"英迪亞拉著他的衣袖著。
她的聲音盡管聽起來很平談,但比大聲的要求更加誠懇。"我今天一早就來了,一直等著,可是她——就讓我去看看吧,哪怕一分鍾也行。我要告訴她——一定要告訴她——我錯了,在——在有些事情上。"她說這些時,眼睛沒有看艾希禮或思嘉,可是米德大夫冷冷的目光卻自然地落到了思嘉身上。
“等會兒再說吧,英迪亞小姐,"他簡單地說。"不過你得答應我不說你錯了這些話去刺激她。她知道是你錯了。你這時候去道歉隻會增加她的煩惱。"皮蒂也怯生生地開口了:”我請你,米德大夫——"“皮蒂小姐,你明白你是會尖叫的,會暈過去的。"皮蒂挺了挺她那胖胖的小個兒,向大夫妻一眼。她的眼睛是幹的,但充滿了莊嚴的神色。
“好吧,親愛的,稍等一等,"大夫顯得和氣些了。"來吧,思嘉。"他們輕輕地走過穿堂,向那關著的門走去,一路上大夫的手緊緊抓住思嘉的肩膀。
“我說,小姐,"他低聲說,"不要激動,也不要作什麼臨終時的懺悔,否則,憑上帝起誓,我會扭斷你的脖!你用不著這樣呆呆地瞧著我。你明明懂得我的意思。我要讓媚蘭小姐平平靜靜地死去,你不要隻顧減輕自己良心上的負擔,告訴她關於艾希禮的什麼事。我從沒傷害過一個女人,可是如果你此刻說那種話——那後果就得由你自己承擔了。"他沒等她回答就把門打開,將她推進屋裏,然後又關上門。那個小小的房間裏陳設著廉價的黑胡桃木家具,燈上罩著報紙,處於一種半明半暗的狀態。它狹小而整潔,像間女學生的臥室,裏麵擺著一張低背的小床,一頂撲素的網帳高高卷起,地板上鋪著的那條破地毯早已褪色,但卻刷得幹幹淨淨。這一切,跟思嘉臥室裏的奢侈裝飾,跟那些高聳的雕花家具、淺紅錦緞的帷帳和織著玫瑰花的地毯比起來,是多麼不一樣啊!
媚蘭躺在床上,床罩底下萎縮單薄的形體就像是個小女孩似的。兩條黑黑的發辮垂在麵頰兩旁,閉著的眼睛深陷在一對紫色地圓圈裏。思嘉見她這模樣,倚著門框呆呆地站在那裏,好像不能動彈了。盡管屋裏陰暗,她還是看得清媚蘭那張蠟黃的臉,她的臉幹枯得一點血色也沒有了,鼻周圍全皺縮了。在此以前,思嘉還一直希望是米德大夫診斷錯了。
可現在她明白了。戰爭時期她在醫院裏見過那麼多這種模樣的麵孔,她當然知道這預示著什麼了。
媚蘭快要死了,可是思嘉心裏一時還不敢承認。因為媚蘭是不會死的。死,對於她來說是決不可能的事。當她思嘉正需要她、那麼迫切需要她的時候,上帝決不會讓她死去。以前她從沒想到自己會需要媚蘭呢。可如今真理終於顯出,在她靈魂的最深處顯現了。她一向依靠媚蘭,哪怕就在她依靠自己的時候,但是以前並沒認識到。現在媚蘭快死了,思嘉才徹底明白,沒有她,自己是過不下去的。現在,她踮著腳尖向那個靜靜的身影走去,內心惶恐萬狀,她才知道媚蘭一向是她劍和盾,是她的慰藉和力量啊!
“我一定要留住她!我決不能讓她走!"她一麵想,一麵提著裙在床邊刷的一聲頹然坐下。她立即抓起一隻擱在床單上的軟弱的手,發覺它已經冰涼,便又嚇住了。
“我來了媚蘭,"她說。
媚蘭的眼睛睜開一條縫,接著,仿佛發現真是思嘉而感到很滿意似的,又閉上眼,停了一會,她歎了一口氣輕輕地說:“答應我嗎?"“啊,什麼都答應!”“小博——照顧他。”思嘉隻能點點頭,感到喉嚨裏被什麼堵住了,同時緊緊捏了一下握著的那隻手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