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德走了已經三個月了,在這期間思嘉沒有收到過他的任何音信。也不知道他到了哪裏,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來。

其實,他究竟還回不回來,她心裏根本沒個數。在這幾個月裏她照樣做自己的生意,表麵做得是很神氣的,可心裏卻懊喪得很。她覺得身體不怎麼舒服,但在媚蘭一個勁兒的慫恿下她每天都到店裏去,好像對兩個廠也仍然很感興趣似的。

實際上那家店鋪已開始叫她生厭,盡管營業額比上年提高了兩倍,利潤源源而來,她卻覺得沒有多大意思,對夥計們的態度也愈來愈嚴厲厲和粗暴了。約翰尼-加勒格爾負責的木廠生意興隆,木料場也很快把存貨賣了出去,但給翰尼的所做沒有一點是叫她高興的。約翰尼是個同她一樣有愛爾蘭人脾氣的人,他終於受不了她那呶呶不休的責備而發起火來,便大肆攻擊了她一通,最後說:“太太,我什麼也不要了,讓克倫威爾去詛咒你吧,"並威脅說自己要走。這麼一來,她又不得不低聲下平地道歉,安撫著要他留下。

她從來不到艾希禮負責的那個廠裏去。當地估計艾希禮到了木料場辦事房裏,她也不去那裏。她知道他在回避她,也知道,由於媚蘭的執意邀請她經常到他家去,對他會是一種折磨。他們從不單獨說話,可她卻很想問問。她想弄清楚他現在是不是恨她,以及他究竟對媚蘭說了些什麼。但是他始終對她保持一定的距離,並懇求她不要說話。他那蒼老憔悴和流露著悔恨之情的臉色更加重了她的精神負擔,同時他的木廠每周都要虧本,那也成了她心一個有苦難言的疙瘩。

他臉上那種對目前局麵無可奈何的神色,她看了覺得厭煩。她不知道他怎樣才能改善這個局麵,但仍然認為是應當想些辦法的。要是瑞德,他早就會采取措施了。瑞德總是能想出辦法來,哪怕是不正當的辦法,在這一點上她盡管心不樂意也還是非常佩服他。

如今,她對瑞德和他那些侮辱行為的怒火已經消失,她開始想念他了,而且由於很久沒有音信,想念也越來越深切了。如今,從瑞德留下的那一堆混合著狂喜、憤怒、傷心和屈辱的紊亂情緒,愁苦已漸漸冒出頭來,最後像啄食腐屍的烏鴉蹲在她肩上。她想念他,很想聽聽他講的那些尖刻動人、叫她懷大樂的故事,看看他那可以排憂息怒的咧開嘴諷刺地大笑的模樣,以及那些刺得她痛加駁斥的嘲弄。最叫她難受地是她不能在他麵前絮叨了。在這方麵瑞德是使她感到很滿意的。她可以向他毫不害羞地敘述自己采用什麼方法從人們的牙縫裏敲榨他們,他聽了會大加讚歎。而別的人一聽到她提起這種事,便會大驚失色了。

她沒有他和邦妮在身邊,覺得十分寂寞,她以前從沒有想到,一旦邦妮離開便會這樣惦記她。現在她記起瑞德上次責備她的關於韋德和愛拉的那些惡言惡語,便試著拿這兩個孩填補她內心的空虛。但這也沒有用。瑞德的話和孩們對她的反應打開了她的眼睛,使她麵對一個驚人而可怕的事實。在這兩個孩的嬰兒時期她太忙了,太為金錢操心了,太嚴厲和太容易發火了,因此沒有贏得他們的信任和感情。而現在,要不是太晚便是她缺乏耐心和本事,反正她已經無法深入他們那幼小而隱秘的心靈去了。

愛拉!思嘉發現她是個弱智兒童,而且的確是的,這就叫人發愁了。她無法把注意力集在一件事物上,就像小鳥不能在一個枝頭上待下來似的。即使思嘉給她講故事時,愛拉也經常離題去胡思亂想,用一些與故事毫無關係的問題來打斷,可是還沒等思嘉開口去回答,她已經把問題完全忘了。

至於韋德——也許瑞德的看法是對的。也許他真的怕她。這真有點奇怪,而且傷了她的自尊心。怎麼她的親生兒,她的唯一的男孩,竟會這樣怕她呢?有時她試著逗引他來談話,他也隻用查爾斯那樣柔和的褐色眉盯著她,同時很難為情地挪動著兩隻小腳,顯得十分不自在。要是他跟媚蘭在一起時,卻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並且把口袋裏的一切,從釣魚用的蟲到破舊的釣錢,都掏出來給她看了。

媚蘭對小家夥們很有辦法。那是用不著你去證明的。她自己的小博就是亞特蘭大最有規矩最可愛的孩。思嘉跟他相處得比跟自己的孩還要好,因為小博對於大人們的關心沒有什麼神經過敏的地方,每次看見她都會息動爬到她膝頭上來。他長得多漂亮啊,跟艾希禮一模一樣!要是韋德像小博那樣就好了。當然,媚蘭所以能那樣盡心照顧他,主要是因為她隻有一個孩,也用不著像思嘉那樣整天操心和工作。

至少思嘉自己是想用這樣的理由來為自己辯解的,不過捫心自問時她又不得不承認媚蘭是個愛孩的人,她巴不得生上一打呢。所以她那用不完的滿懷鍾愛也同樣傾注在韋德和鄰居家的孩們身上了。

思嘉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天她所感到的震驚,當時她趕車經過媚蘭家去接韋德,還在屋前走道上便聽見自己兒提高嗓門在模仿南方士兵的號叫——韋德在家裏可整天不聲不響像隻耗呢。而像大人似的附和韋德的號叫的是小博的尖叫聲。她走進那間起居室時才發現兩個孩手舉著大刀在向一張沙發進攻。他們一見她便尷尬地不作聲了,同時媚蘭從沙發背後站起身來,手裏抓著頭發,搖晃著滿頭鬈發放聲大笑。

“那是葛底斯堡,"她解釋說。"我是北方佬,無疑已徹底打敗了。這位是李將軍,"她指著小博,"這位是皮克特將軍,"她摟著韋德的肩膀。

是的,媚蘭對孩們有一套自己的辦法,那是思嘉永遠也不會懂得的。

“至少邦妮還愛我,也高興跟我玩叫,"她心裏想。可是平心而論,她不得不承認,邦妮愛瑞德比愛她不知深過多少倍。而且說不定她再也見不到邦妮了。根據她至今所了解到的,瑞德可能到了波斯或者埃及,並且想永久在那裏定居了。

張。這麼一來,她就想起了那個狂亂的夜晚,並且立即滿臉通紅,很不好意思。原來就在那神魂顛倒的片刻——即使那個狂嘉的片刻也因後來發生的事情而記不清楚了——懷上個孩了。這時她最先的感覺是高興又要添一個孩。要是個男孩該多好呀!一個漂亮的男孩,而不得像韋德那樣畏畏縮縮的小家夥。她會多麼喜歡他啊!那時她既有工夫去專心照料一個嬰兒,又有錢去安排他的錦繡前程,這才真正高興呢!她心馬止產生了一個衝動,要寫封信告訴瑞德,由他母親從查爾斯頓轉去。上帝,他現在必須回來了!要是到嬰兒生下以後他才回家,那可不行!那她永遠也解釋不清了!

可是,如果她寫信去,他就會以為她是要他回家,就會暗暗笑起來,不,決不能讓他覺得她在想他或者需要他啊!

她很高興自己終於把這個衝動壓下去了,這時恰巧查爾斯頓的波琳姨媽來信了,傳來關於瑞德的第一個消息,似乎他正在那裏看望他母親。得知他至今還在這個合眾國的領土上,哪怕波琳姨媽的信很使人生氣,也畢竟叫她放心。瑞德帶著邦妮去看過她和尤拉莉姨媽,信全充滿了對邦妮的誇獎。

“多漂亮的一個小姑娘!將來長大了,準會成為人人追求的美人兒呢。不過我想你一定知道,誰要是向她求愛,就得同瑞德來一次搏鬥,因為我從沒見過這樣鍾愛女兒的一位父親。嗯,親愛的,我想跟你說幾句心裏話。在我沒有遇見巴特勒船長之前,查爾斯頓人的確從沒聽說過關於他的什麼好話,而且人人都替他的一家感到十分惋惜。這樣我一直覺得你和他的婚姻是極不起配的。事實上,尤拉莉和我都對於是否應當接待他猶疑不決——不過,畢竟那個可愛的孩是我們的姨外孫女嘛。這樣,當他來了後,我們一見便又驚又喜,非常的欣喜,並且發現聽信那些流言蜚語實在太不應該了。你看他是那樣逗人喜歡,長得也很帥,而且又莊重又有禮貌。何況還那麼鍾愛你和孩呢。"“現在,親愛的,我得談談我們聽到的一些事情——一些尤拉莉和我最初不願意相信的事情。當然,我們已經聽說你有時在肯尼迪先生留給你的那店鋪上所做的某些事情。我們確實聽到過一些謠言,但我們否認了。我們知道在戰後初期那些可怕的日,那樣做是必要的,因為環境就是那樣嘛。不過現在你就來說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因為我們知道巴特勒船長的境遇相當寬裕,而且有充分的能力替你經管所有的生意和財產。我們還不怎麼了解那些謠傳的真相,隻好把這些使我們最傷腦筋的問題坦率地向巴特勒船長提了出來。"“他有點勉強地告訴我們說,每天上午的時間你都花在那家店鋪裏,也不允許別人替你經管賬目。他還承認你對一家或幾家廠都很有興趣(我們並沒有堅持要他談這些,事實上我們乍一聽到這個消息還覺得奇怪),因此得坐著馬車到處跑,而巴特勒船長告訴我們,趕車的那個惡棍還殺過人呢。我們看得出來,他對這一點很痛心,他必然是個最寬容——實際上是已夠寬容的丈夫了。思嘉,你不能再這樣了。你母親已經不在了,你就得代替她來教導你。想想看,等到你的孩們長大以後,知道你曾經做過生意,他們會怎麼想呢?他們一旦知道了你經常到廠裏去,跟那些粗人打交道,受到他們的侮辱。冒著讓人隨便議論的風險,會感到多難過呀!這樣不守婦道——"思嘉沒看完就把信扔了,嘴裏還在咒罵。她仿佛看見波琳姨媽和尤拉莉姨媽坐在那間破屋裏評判她不守婦道,她們要不是思嘉每月寄錢去,就要揭不開鍋了。天知道,如果不是思嘉不那麼守婦道的話,波琳姨媽和尤拉莉姨媽很可能此刻就沒有個棲身之地呢。這個該死的瑞德,居然把那家店鋪和記賬的事以及兩家廠的事都告訴她們了。他真是那樣勉強嗎?思嘉知道,他最樂於蒙騙那些老太太們,在她們麵前把自己裝扮得既莊重有禮貌又逗人喜歡,而且是個寬容的丈夫和父親。他一定喜歡孜孜地向她們描述了思嘉在那店鋪、木廠、酒館聖的種種活動,叫她們氣得不行。多壞的家夥!怎麼他就專門幹這種缺德的事來取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