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是真的,小姐。她就是這樣說的。並且,媚蘭小姐,這是事實。我黑人對許多事情知道得比白人要快。我也知道他是到那個地方去了,不過沒有說罷了。而且他也並不否認。
他說:'是呀,太太我正是到那裏去了,你也用不著這樣傷心,因為你覺得這並不要緊嘛。走出這個地獄般的家,而那個下流地方便成了避難的天堂呢。何況貝爾是世界上心腸最好的女人。她決不指責我說我害死了自己的孩呢。'"“啊,“媚蘭傷心地喊了一聲。
她自己的生活是那麼愉快,那麼寧安,那麼為周圍的人所愛護,那麼充滿著相互間的真摯親切關懷,因此她對於嬤嬤所說的一切簡直難以理解,也無法相信,不過她心裏隱隱記得一樁事情,一幅她急於要排除就好比不願意想像別人**一樣的情景,那就是那天瑞德把頭伏在她膝上哭泣時談起貝爾-沃特琳。可是他是愛思嘉的。那天她不可能對此產生誤解。而且,思嘉也是愛他的。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齟齬呢?夫妻之間怎麼這有這樣毫不留情地相互殘殺呢?
嬤嬤繼續傷心地說下去。
“過了一會,思嘉小姐從房裏出來,她的臉色煞白,但下顎咬得很緊。她看見我站在那裏,便說:'嬤嬤,葬禮明天舉行。'說罷就像個幽靈似的走了。那時我心裏怦怦亂跳,因為思嘉小姐是說到就做到的。可瑞德先生也是說一不二的呀,而且他說過她要是那樣幹,他就要宰了她呢。我心裏亂極了,媚蘭小姐,因為我良心上一直壓著一樁事再也忍受不住了。媚蘭小姐,是我讓小小姐在黑暗受了驚呢。"“唔,嬤嬤,可是這不要緊——現在不要緊了。"“要緊著呢,小姐。麻煩都出在這裏呀。我想最好還是告訴瑞德先生,哪怕他把我殺了,因為我良心上過不去呀!所以我趁他還沒鎖門便趕快溜了進去,對他說:'瑞德先生,我有件事要向你承認。'他像個瘋似的猛地轉過身來對我說:'出去!'天哪,我還從來沒這樣怕過呢!不過我還是說:'求求您了,瑞德先生,請允許我告訴您。我做的是該殺的事。是我叫小小姐在黑暗受驚了呢。'說完,媚蘭小姐,我就把頭低下來,等著他來打了。可是他什麼也沒說。然後我又說:'我並不是存心的。不過,瑞德先生,那孩很不小心,她什麼也不怕。她常常等別人睡著了溜下床來,光著腳在屋裏到處走動。這叫我很著急,生怕她害了自己,所以我對她說黑暗裏有鬼和妖怪呢。'"“後來——媚蘭小姐,你知道他怎麼了?他顯得很和氣,走過來把手放在我的臂膀上。這是他頭一次這樣做呢。他還說:'她真勇敢,你說是嗎?除了黑暗,她什麼也不怕。'這時我哭了起來,他便說:'好了,嬤嬤,'他用手拍著我。'好了,嬤嬤,別這樣哭了。我很高興你告訴了我。我知道你愛邦妮小姐,既然你愛她,就不要緊了。重要的是一個人的心埃'好了,他既然這樣和氣,我就膽大了,就鼓起勇氣說:'瑞德先生,安葬的事怎麼樣呢?'那時他像個野蠻人瞪大眼睛望著我說:'我的天,我還以為要是別人都不懂,可你總會懂得吧!你以為既然我的孩那麼害怕黑暗,我還會把她送到黑暗裏去嗎?現在我就聽得她平常在黑暗醒來時那種大哭的聲音呢。我不會讓她受驚了。'媚蘭小姐,那時我就明白他是瘋了。他喝酒,他也需要睡覺和吃東西,可這不是一切。
他真的瘋了。他就那樣把我推出門外,嘴裏嚷著:'給我滾吧!'"“我下樓來,一路想著他說的不要安葬,可思嘉小姐說明天上午舉行葬禮,他又說要斃了她。弄得家裏所有的人,還有左鄰右舍,都在談論這件事,這樣我就想到了你。媚蘭小姐。你一定得去幫我們一把。"“唔!嬤嬤,我不能冒冒失失闖去呀!"“要是你都不能,還有誰能呢?"“可是我有什麼辦法,嬤嬤?"“媚蘭小姐,我也說不明白。但我認為你是能幫上忙的。
你可以跟瑞德先生談談,也許他會聽你的話。他一直很敬重你呢,媚蘭小姐。也許你不知道,但他的確這樣。我聽他說過不止一次兩次,說你是他所識的最偉大的女性呢。"“可是——"媚蘭站起來,真不知怎麼辦好,一想到要麵對瑞德心裏就發怵。一想到要跟一個像嬤嬤描述的那樣悲痛得發瘋的男人去理論,她渾身都涼了。一想到要進入那間照得通亮、裏麵躺著一個她多麼喜愛的小姑娘的房,她的心就難過極了。
她怎麼辦呢?她能向瑞德說些什麼才可以去緩解他的悲傷和恢複他的理智呢?她一時猶豫不定地站在那裏,忽然從關著的門裏傳來她的孩的歡快笑聲,她猛地像一把刀紮進心坎似的想起他要是死了呢?要是她的小博躺在樓上,小小的身軀涼了,僵了,他的笑聲突然停止了呢?
“啊,"她驚恐地大叫一聲,在心裏把孩緊緊抱祝她深深懂得瑞德的感情了。如果小博死了,她怎能把他拋開,讓他孤零零的淪落在黑暗,任憑風吹雨打啊!
“啊,可憐的,可憐的巴特勒船長啊!"她喊道。"我現在就去看他,馬上就去。“她急忙回到飯廳,對艾希禮輕輕說了幾句,然後緊緊摟了孩一下,激動地吻了吻他的金色鬈發,這倒把孩嚇了一跳。
她帽也沒戴,餐巾還拿在手裏,便走出家門,那迅疾的步可叫嬤嬤的兩條老腿難以跟上了。一連進思嘉家裏前廳,她隻向聚集在圖書室裏的人,向驚慌的皮蒂小姐和莊嚴的巴特勒老夫人,以及威爾和蘇倫,匆匆地鞠躬致意,便徑直上樓,讓嬤嬤氣喘籲叮地在背後跟著。她在思嘉緊閉的臥室門口停留了一會,但嬤嬤輕聲說:“不,小姐,不要進去。"於是媚蘭放慢步走過穿堂,來到瑞德的門前站住了。她猶豫不定,仿佛想逃走似的。然後,她鼓起勇氣,像個初次上陣的小兵,在門上敲了敲,並輕輕叫道:“請開門,巴特勒船長,我是威爾克斯太太。我要看看邦妮。"門很快開了,嬤嬤畏縮著退到穿堂的陰影,同時看見瑞德那襯托在明亮的燭光背景的巨大黑影。他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裏,嬤嬤好像還聞到他呼吸的威士忌酒氣。他低頭看了看媚蘭,挽起她的胳臂把她帶進屋裏,然後把門關上了。
嬤嬤側著身偷偷挪動到門旁一把椅跟前,將自己那胖得不成樣的身軀費勁地塞在裏麵。她靜靜地坐著,默默地哭泣和祈禱著,不時撩起衣襟來擦眼淚。她竭力側耳細聽,但聽不清房裏的話,隻聽到一些低低的斷斷續續的嗡嗡聲。
過了相當長一個時候,房門嘎的一聲開了,媚蘭那蒼白而緊張的臉探了出來。
“請給我拿壺咖啡來,快一點,還要些三明治。"一旦形勢緊迫,嬤嬤是可以像個1歲的活潑黑人那樣敏捷的,何況她很想到瑞德屋裏去看看,所以行動起來就更迅速了。不過,她的希望破滅了,因為媚蘭隻把門開了一道縫,將盤接過去又關了。於是,嬤嬤又側耳細聽了很久,但除了銀餐具碰著瓷器的聲音以及媚蘭那模模糊糊的輕柔語調調外,仍然什麼也聽不清楚。後來她聽見床架嘎吱一聲響,顯然有個沉重的身軀倒在床上,接著是靴掉在地板上的聲音。
又過了一會,媚蘭才出現在門口,但是嬤嬤無論怎樣努力也沒能越過她看見屋裏的情景。媚蘭顯得很疲倦,眼睫毛上還閃著瑩瑩的淚花,不過臉色已平靜了。
“快去告訴思嘉小姐,巴特勒船長很願意明天上午舉行邦妮的葬禮,"她低聲說。
“謝天謝地!"嬤嬤興奮地喊道。"你究竟是怎麼——"“別這麼大聲說,他快要睡著了。還有,嬤嬤,告訴思嘉小姐,今晚我要整夜守在這裏。你再給我去拿些咖啡,拿到這裏來。"“送到這房裏來?"“是的,我答應了巴特勒船長,他要是睡覺,我就整夜坐在那孩身邊。現在去告訴思嘉小姐吧。省得她再擔心了。“嬤嬤動身向穿堂那頭走去,笨重的身軀震憾著地板,但她的心裏輕鬆得唱起歌來了。她在思嘉門口沉思地站了一會,腦裏又是感謝又是好奇,那一片紊亂已夠她受的了。
“媚蘭小姐是怎樣勝過我把事情辦成的呢?我看天使們都站在她那一邊了。我要告訴思嘉小姐明天辦葬禮的事,可我想最好把媚蘭小姐守著小小姐坐夜的事先瞞著。思嘉小姐根本不會喜歡她這樣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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