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他交給你了,"她臉上流露出一絲微微的笑容。"我從前已經把他交給過你一次——記得嗎?——還在他出生以前。"她記不記得?她難道會忘記那個時候?她記得那檔清清楚楚,她像那可怕的一天又回來了。她能感到那月午的悶熱,記得她對北方佬的恐懼,聽得見部分撤退時的沉重腳步聲;記起了媚蘭說如果自己死了便懇求她帶走嬰兒時的聲音——還記得那天她恨透了媚蘭,希望她死掉呢。

“是我害死了她,"她懷著一種迷信的恐懼這樣想。"我以前時常巴望她死,上帝都聽見了,因此現在要懲罰我了。"“啊,媚蘭,別這樣說了!你知道你是會闖過這一——"“不。請答應我。"思嘉忍不住要哽咽了。

“你知道我答應了。我會把他當做自己的孩一樣看待。"“上大學?"媚蘭用微弱的聲音說。

“唔,是的!上大學,到哈佛去,到歐洲去,隻要他願意,什麼都行——還有——還有一匹小馬駒——學音樂——唔,媚蘭,你試試看!你使一把勁呀!"又沒聲息了,從媚蘭臉上看得出她在掙紮著竭力要往下說。

“艾希禮,"她說,"艾希禮和你——"她的聲音顫抖著,說不出來了。

聽到提起艾希禮的名字,思嘉的心突然停止跳動,僵冷得像岩石似的。原來媚蘭一向就知道埃思嘉把頭伏在床單上,一陣被抑製的抽泣狠狠扼住她的喉嚨。媚蘭知道了。思嘉現在用不著害羞了。她沒有任何別的感覺,隻覺得萬分痛恨,恨自己多年來始終在傷害這個和善的女人。媚蘭早已知道——可是,她仍然繼續做她的忠實朋友。唔,要是她能夠把那些歲月重新過一遍,她就決不做那種事,對艾希禮連看都不會看一眼的!

“上帝啊,"她心裏急忙祈禱,"求求你了,請讓她活下去!

我一定要好好報答她。我要對她很好,很好。我這一輩決不再跟艾希禮說一句話了,隻要你讓她好好活下去啊!"“艾希禮,"媚蘭氣息奄奄地說,一麵將手指伸到思嘉那伏著的頭上。她的大拇指和食指用微弱得像個嬰兒似的力氣拉了拉思嘉的頭發。思嘉懂得這是什麼意思,知道媚蘭是要她抬起頭來。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對媚蘭的眼睛,並從看出她已經知道了那件事的神色。

“艾希禮,"媚蘭又一次低聲說,同時思嘉極力克製自己,她此刻的心情難過到了極點,恐怕在最後審判日正視上帝並讀著對她的判決時也不過如此了。她的靈魂在顫抖,但她還是抬起頭來。

她看見的仍是同一雙黑黑的親切的眼睛,盡管因瀕於死亡已經深陷而模糊了,還有那張在痛苦無力地掙紮著要說出聲來的溫柔的嘴。沒有責備,也沒有指控和恐懼的意思——隻有焦急,恨自己沒有力氣說話了。

思嘉一時間驚惶失措,還來不及產生放心的感覺。接著,當她把媚蘭的手握得更緊時,一陣對上帝的感激之情湧上心頭,同時,從童年時代起,她第一次在心謙卑而無私地祈禱起來。

“感謝上帝。我知道我是不配的,但是我要感激您沒有讓他知道啊!"“關於艾希禮有什麼事呢,媚蘭?"“你會——照顧他嗎?"“唔,會的。"“他感冒——很容易感冒。"又停了一會。

“照顧——他的事業——你明白嗎?”

“唔,明白,我會照顧的。”

她作出一次很大的努力。

“艾希禮不——不能幹。”

隻有死亡才迫使媚蘭說出了對他的批評。

“照顧他,思嘉——不過-—千萬別讓她知道。"“我會照顧他和他的事業,我也決不讓他知道。我隻用適當的方式向他建議。"媚蘭盡力露出一絲放心的隱隱的微笑,但這是勝利的微笑,這時她的目光和思嘉的眼光又一次相遇了。她們彼此交換的這一片眼光便完成了一宗交易,那就是說,保護艾希禮不至於被這過於殘酷的世界所捉弄的義務從一個女人轉移到了另一個女人身上。同時,為了維護艾希禮的男性自尊心,保證決不讓他知道這件事。

現在媚蘭臉上已沒有那種痛苦掙紮的神色了,仿佛在得到思嘉的許諾之後她又恢複了平靜。

“你真聰明能幹——真勇敢——一向待我那麼好——"思嘉聽了這些話,覺得喉嚨裏又堵得慌,忍不住要哽咽了,於是她用手拚命捂住自己的嘴。她幾乎要像孩似的大喊大叫,痛痛快地說:“我是個魔鬼!我一直是冤屈你的!我從來沒替你做過任何什麼事情!那全都是為了艾希禮呀!"她陡地站起身來,使勁地咬住自己的大拇指,想重新控製住自己。這時瑞德的話又回到她的耳邊:“她是愛你的。讓這成為你良心上一個十字架吧。"可如今這十字架更加沉重了。她曾經千方百計想把艾希禮從媚蘭身邊奪走,已是夠罪過的了。現在,終生盲目信任她的媚蘭又在臨終前把同樣的愛和信任寄托到她身上,這就更加深了她的罪孽。不,她不能說。她哪怕隻再說一聲:“努一把力活下去吧,"也是不行的。她必須讓她平平靜靜地死去,沒有掙紮,沒有眼淚,也沒有悔憾。

門稍稍開了,米德大夫站在門口急平地招呼她。思嘉朝床頭俯下身去,強忍著眼淚,把媚蘭的手拿起來輕輕貼在自己的在麵頰上。

“晚安,"她說,那聲音比她自己所擔心的要更堅定些。

“答應我——"媚蘭低聲,聲音顯得更加柔和了。

“我什麼都答應,親愛的。”

“巴特勒船長——要好好待他。他——那樣愛你。"“瑞德?"思嘉覺得有點迷惑,覺得這句話對她毫無意義。

“是的,是這樣,"她機械地說,又輕輕吻了吻那隻手,然後把它放在床單上。

“叫小姐太太立即進來吧,"思嘉跨出門檻時米德大夫低聲說。

思嘉淚眼模糊地看見英迪亞和皮蒂跟著大夫走進房裏,她們把裙提得高高的,免得發出聲響。門關上了,屋裏一片寂靜。艾希禮不知到哪裏去了。思嘉將頭靠在牆壁上,像個躲在角落裏的頑皮的孩,一麵磨擦著疼痛的咽喉。

在關著的門裏,媚蘭快要去世了。連同她一起消失的還有多年以來思嘉在不知不覺依靠著的那個力量。為什麼,哪,為什麼她以前沒有明白她是多麼喜愛和多麼需要媚蘭呢?可是誰會想到這個又瘦又小又平凡的媚蘭竟是一座堅強的高塔啊?媚蘭,她在陌生人麵前羞怯得要哭。她不敢大聲說出自己的意見,她害怕老太太們的非難;媚蘭,她連趕走一隻鵝的勇氣也沒有呢!可是——思嘉思想起許多年前在塔拉時那個寂靜而熱的午,那時一個穿藍衣的北方佬的屍體側躺在樓道底下,縷縷灰色的煙還在他頭上繚繞,媚蘭站在樓梯頂上,手裏拿著查爾斯的軍刀。思嘉記得那時候她曾想過:“多傻氣!媚蘭連那刀也舉不起來呢!"可是現在她懂了,如果必要,媚蘭會奔下樓梯把那個北方佬殺掉——或者她自己被殺死。

是的,那天媚蘭站在那裏,小手裏拿著一把利劍,準備為她而廝殺。而且現在,當她悲痛地回顧過去時,她發現原來媚蘭經常手持利劍站在她身邊,不聲不響像她的影似的愛護著她,並以盲目而熱烈的忠誠為她戰鬥,與北方佬、戰火、饑餓、貧困、輿論乃至自己親愛的血親思嘉明白那把寶劍,那把曾經寒光閃閃的保護她不受世人欺淩的寶劍,如今已永遠插入鞘,因此她的勇氣和自信也慢慢消失了。

“媚蘭是我一生唯一的女友,"她絕望地想,"除了母親以外,她是唯一真正愛我的女人。她也像母親那樣。凡是認識她的人都跟她親近。"突然,她覺得那關著的門裏躺著的好像就是她母親,她是第二次在告別這個世界。突然她又站在塔拉,周圍的人都在認論,而她感到十分孤獨,她知道失去那個軟弱,雅而仁慈善良的人的非凡力量,她是無法麵對生活的。

她站在穿堂裏,又猶豫又害怕,起居室裏的熊熊火光將一睦高大的陰影投射在她周圍牆壁上。屋裏靜極了,這寂靜像一陣淒冷的細雨滲透她的全身。艾希禮!艾希禮到哪裏去了?

她跑到起居室去找他,好像一隻挨凍的動物在尋找火似的,但是他不在那裏。她一定要找到他。她發現了媚蘭的力量和她自己對這個力量的依賴,隻是一發現就喪失了,不過艾希禮還在呢。艾希禮,這個又強壯又聰明並且善於安慰人的人,他還在呢。艾希禮和他的愛能給人以力量,她可以用來彌補自己的軟弱,他有膽量,可以用來驅除她的恐懼,他有安閑自在的態度,可以衝淡她的憂愁。

她想,"他一定在他自己房裏,"於是踮著腳尖走過穿堂,輕輕敲他的門。裏麵沒有聲音,她便把門推開了。艾希禮站在梳妝台前麵,對著一雙媚蘭修補過的手套出神。他先拿起一隻,注視著它,仿佛以前從沒見過似的。然後他把手套那麼輕輕地放下,似乎它是玻璃的,隨即把另一隻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