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難道不願意知道——我是說,我現在——"他那疲倦的眼睛跟她的接觸了一下,這使她像個初戀的姑娘似的感到很難為情,便沒有往下說了。如果他讓她感到輕鬆一些,那該多好啊!他如果能伸出雙臂,讓她能感激地倒進他的懷裏,將頭靠在他的胸脯上,該多好啊!如果她的嘴唇能貼在他的嘴唇上,就用不著恁她這些含含糊糊的話去打動他了。但是她看看他時才明白,他並不是在故意回避,他好像精力和感情都已枯竭,仿佛她所說的話對他已毫無意義了。

“願意?"他說。"要是從前我聽到你說這些話,我是會虔誠地感謝上帝的。可事到如今,這已無關緊要了。"“無關緊要嗎?你這是說的什麼?當然,這是很要緊的嘛!

瑞德,你是關心我的,不是嗎?你一定關心。媚蘭說過你是關心的呢。"“嗯,就她所知道的來說,她是對的。不過,思嘉,你想過沒有,哪怕一種最堅貞不渝的愛也會消磨掉的。"她看著他,小嘴張得圓圓的,無言以對。

“我的愛已經消磨殆盡了,"他繼續說,"被艾希禮-威爾克斯和你那股瘋狂的固執勁兒消磨殆盡了。你固執得像隻牛頭犬,抓住你認為自己想要的東西不放。……我的愛就這樣被消磨殆盡了。”

“可愛情是消磨不掉的呀!”

“你對艾希禮的愛才是這樣。”

“可是我從沒真正愛過艾希禮呢!”

“那麼,你真是扮演得太像了——一直到今天晚上為止。

思嘉,我並不是責怪你,控告你,譴責你。現在已經用不著那樣做了。所以請不要在我麵前為自己辯護和表白。如果你能靜聽我講幾分鍾,不來打斷,我願意就我的意思作些解釋。

不過,天知道,我看已經沒有解釋的必要了。事情不是明擺著的嘛。"她坐下來,刺目的燈光照在她那蒼白困惑的臉上。她凝視著那雙她非常熟悉但又很不理解的眼睛,靜聽他用平靜的聲調說些她起初聽不懂的話。他用這種態度對她說話還是頭一次,就像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就像旁的人談話一樣,以往那種尖刻、嘲弄和令人費解的話都沒有了。

“你有沒有想過,我是懷著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所能達到的最高程度在愛你的,愛了那麼多年才最後得到你。戰爭期間我曾準備離開,忘掉你,但是我做不到,隻好經常回來。戰爭結束後,我冒著被捕的危險就是為了回來找你。我對弗蘭克-肯尼迪那麼忌恨,要不是他後來死了,我想我很可就把他殺了。我愛你,但是我又不能讓你知道。思嘉,你對那些愛你的人總是很殘酷的。你接受他們的愛,把它作為鞭舉在他們頭上。"然而所有這些話。對她有意義的隻有他愛她這一點。她從他的口氣隱約聞到了一點熱情的反響,便又覺得喜悅和興奮了。她平聲靜氣地坐在那裏傾聽著,等待著。

“我跟你結婚時知道你並不愛我。我了解艾希禮的事,這一點你也明白。不過我那時很傻,滿以為還能叫你愛我呢。你就笑吧,如果高興的話,可那時我真想照顧你,寵愛你,凡你想要的東西都給你。我要跟你結婚,保護你,讓你憑自己的高興隨心所欲處理一切事物——就像我對邦妮那樣。思嘉,你也確實奮鬥了一番。我比誰都清楚你經曆了哪些艱難,因此我想要你休息一下,讓我來為你奮鬥。我要你去玩,像個孩似的——何況你本來就是個孩,一個勇敢的、時常擔驚受怕的、剛強的孩。我想你至今還是個孩。隻有一個孩才會這樣頑固,這樣感覺遲鈍。"他的聲音平靜而疲倦,不過其有某種東西引起了思嘉隱約的回憶。她曾經有一次聽到過這樣一種聲音,那是在她生活麵臨另外某個危機的時候。可是在什麼地方呢?這是一個麵對著自己和世界的,沒有感覺、沒有畏縮、也沒有希望的男人的聲音。

怎麼——怎麼——那是艾希禮,在塔拉農場寒風冽的果園裏,用一種疲倦而平靜的聲音談論人生和影戲,那最後判決般的口氣比絕望的痛苦還要嚴重呢。如同那時艾希禮的聲音曾使她對一些無法理解的事物懼怕得不寒而栗那樣,現在瑞德的聲音使她的心下往下沉。他的聲音,他的態度,比他所說的話的內容更加令她不安,讓她明白她剛才那種喜悅興奮的心情是為時過早了。她覺得事情有些不妙,非常不妙。

那到底是什麼問題,她還不清楚,隻得絕望地聽著,凝望著他黝黑的麵孔,但願能聽到使這種恐怕最終消釋的下。

“事情很明顯,我們倆是天生的一對。我明明是你的那些相識惟一既了解你的底細又還能愛你的人——我知道你為什麼殘酷、貪婪和無所顧忌,跟我一樣。我愛你,我決定冒這個風險。我想艾希禮會從你心漸漸消失的。可是,"他聳了聳肩膀,"我用盡了一切辦法都毫無結果,而我還是很愛你,思嘉,隻要你給我機會,我就會像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時能盡量做的那樣,親切而溫柔地愛你。但是我不能讓你知道,因為你知道了便會認為我軟弱可欺,用我的愛來對付我。而且,艾希禮一直在那裏。這逼得我快要發瘋了。我不能每天晚上跟你麵對麵坐著吃飯,因為知道你心裏希望坐在我這個座位上的是艾希禮。同樣,在晚上我也無法抱著你睡覺——不過,現在已經無關緊要了。現在我才覺得奇怪,為什麼要那樣自討苦吃呢。總之,那麼一來,我就隻好到貝爾那裏去了。在那裏可以得到某種卑下的慰藉,因為總算是跟一個女人在一起,而她又那樣衷地愛你,尊敬你,把你當作一個很好的上等人——盡管她是沒有化的妓女。這使我的虛榮心得到寬慰。而你卻從來不怎麼會安慰人呢。親愛的。"“唔,瑞德。……"思嘉一聽到貝爾的名字便惱怒了,忍不住想插嘴,但瑞德擺擺手製止了她,自己繼續說下去。

“然後,到那天晚上,我把你抱上樓去——當時我想——我希望——我懷著那麼大的希望,以致第二天早晨我連見都不敢見你,生怕我被誤解,而你實際上並不愛我。我十分擔心你會嘲笑我,所以跑到外麵喝醉了。我回來時還渾身顫抖呢,那時隻要你哪怕出來迎接我一下,給我一點表示,我想我是會跟下去吻你的腳的,可是你並沒有那樣做。"“唔,不過瑞德,那時我確實很想要你,可是你卻那麼別扭!我真想要你啊!我想——是的,當我一明白自己愛你時,就應該是那樣的呀。至於艾希禮——從那以後我就再沒有對艾希禮感到有什麼興趣了。可是那時你真別扭,所以我——""唔,好了,"瑞德說。"看來我們是抱著彼此相反的看法了,是不是?不過現在已經無關緊要。我隻想告訴你,免得你老是納悶,不知是怎麼一回事。你那次生病,倒完全是我的過錯,我站在你的房門口,希望你叫我,可是你卻沒有叫,於是我感到自己太傻了,反正一切都完了。"他停了停,眼睛越過她看著更遠的地方,就像艾希禮時常做的那樣,仿佛遠處有他看不見的什麼東西。而她隻能默默無言地看著他那張沉默的臉。

“不過,那時候邦妮還在,我覺得事情畢竟還是有希望的。

我喜歡把邦妮當作你,好像你又成了一個沒有戰爭和貧困折磨的小姑娘。她真像你,那麼任性,那麼勇敢快樂,興致勃勃,我可以寵愛她,嬌慣她——就像我要寵愛你一樣。可是她有一點跟你不一樣——她愛我。於是我很欣慰能夠把你所不要的愛拿來給她。……等到她一走,就把一切都帶走了。"思嘉突然感到很為他難過,難過得連她自己的悲傷,以及因不了解他說這些話的用意而感到的恐懼,全都忘了。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替別人感到難過而不同時輕視這個人,因為這是她第一次真正理解另一個人呢。她能夠了解他的精明狡詐——跟她自己的那麼相像,以及他因為生怕碰壁而不肯承認自己的愛那樣一種頑固的自尊心。

“哎,親愛的,"她走上前去說,希望他會伸出雙臂把她拉過去抱在膝上。"親愛的,我的確對不起你,但是我會全部補償你的!我們會過得很愉快,因為我們已經彼此了解,而且——瑞德——看著我,瑞德!我們還可以——還可以再要孩——不像邦妮,而是——"”不,謝謝你了,"瑞德說,仿佛拒絕一片麵包似的。“我不想象自己的心去作第三次冒險了。"“瑞德,別這樣說話嘛,唔,我怎麼說才能讓你明白呢?

我已經告訴你我多麼對不起——”

“親愛的,你真是個孩。你以為隻要說一聲對不起,多年來的過錯和傷害就能補償,就能從心上抹掉,毒液就能從舊的傷口消除幹淨。……把我這塊手帕拿去,思嘉。在你一生無論哪個危機關頭,我從沒見過你有一條手帕呢。"她接過手帕,擦了擦鼻,然後坐下。看來很顯然,他是不會摟抱她的。她開始清醒地意識到,他所說的關於愛她的話,實際上毫無意義。那已經是你陳年舊事,可他還在盯著它,仿佛他從沒經曆過呢。這倒是令人吃驚的。他用一種近乎親切的態度看著她,眼裏流露出沉思的神色。

“你多大年紀了,親愛的?你從來不肯告訴我。"“二十八歲,"她沉悶地回答,因手帕捂在嘴上顯得悶聲悶氣的。

“這年紀不算大嘛。你得到整個世界卻丟掉了靈魂時,還很年輕呢,是不是?別害怕。我不是說因為你跟艾希禮的事,你將被打入地獄,受到懲罰。我這隻是一種比喻的說法罷了。

自從我認識你以來,你一直想要的是兩樣東西。一是要艾希禮,二是盡量賺錢好任意踐踏這個世界。好,你現在已經夠富裕了,可以對這個世界呼三喝四,而且也得到了艾希禮,如果你還要他的話。可是如今看來,似乎這一切還不夠吧。“她感到害怕,但並非由於想起了地獄的懲罰。她是在思忖:“我的靈魂其實就是瑞德,可是我快要失掉他了。而一旦失掉他,別的東西就無關緊要了。不,不論是朋友或金錢——或任何東西,都無關緊要。隻要有他,我哪怕再一次受窮也不在乎。不,我不在乎再一次挨凍,甚至餓肚。但是,他不可能真是那個意思——啊,他決不可能!"於是,她擦擦眼睛,萬分焦急地說:“瑞德,既然你曾經那樣愛過我,你總該給我留下點什麼吧?"“我從隻發現還有兩樣東西留下來,那是你最憎恨的兩樣東西——憐憫和一種奇怪的慈悲心。"憐憫!慈悲!"啊,我的天哪,"她絕望地想,什麼都行,除了憐憫和慈悲。每當她對別人懷有這兩種情感時,必然有輕視跟它們相連在一起。難道他也在輕視她了?隻要不是這樣,什麼都心甘情願呢。哪怕是戰爭時期那種冷酷的嘲諷,哪怕是促使他那天夜裏抱她上樓的病狂勁兒,抓傷她身體的那些粗暴的手指,或者,她如今才明白是掩藏著熱愛的那種拖長聲調的帶刺的話——所有這些,都比輕視好多了。什麼都行,就是不能有這種與他本人無關的慈悲心,可是它明明在他臉上流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