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貿學院辦的英語速成班是對外招生,教學點遍布全市各處,不少學生都是在職人員,所以一般安排在晚上授課。黎梅梅上課的地點在市中心,離省府市府不遠,班上有好幾個畢業後分進政府部門的大學生。其實黎梅梅一上來對慕容經緯並沒有太深的印象,隻知道他在同學中年齡偏大,成熟、持重,不像有些年少一點的那般輕浮、狂妄,處處抖機靈、顯洋派。她和慕容經緯熟悉起來,是因為聽說他不單是校友,還是同鄉。從此每天下了課,慕容經緯就在教室外麵等著黎梅梅,等她應付完其他學生看似無休無止的提問後,再陪她騎車回學校。慕容經緯說女孩子一個人晚上騎車不方便。黎梅梅原本並沒有愛上這個長她七八歲的學生,隻覺得跟他在一起有說不完道不盡的關於北京的話題,冰糖菊蘆、凍柿子、大柵欄的夜市、廠甸的廟會,還有音樂廳、美術館等等等等,也受用慕容經韓對她大哥哥般的細致、周到,處處讓著她寵著她,偶爾也在她胡攪蠻纏、鬧得實在不像話的時候,虎著臉認認真真地教訓她的那種勁頭兒,日子一長,竟有些離不開了。等到混熟了,慕容經緯已經習慣了黎梅梅的天真和任性,再看著她在課堂上一本正經當老師的樣子,就覺得特別好玩,也就對她越發嗬護有加。
就在這個時候,慕容經緯的學業提前結束了。中美合資的維尼綸公司一開張,他這位中方經理就得走馬上任。這個位置可是羅副省長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替他爭取到的。羅副省長非常器重這位作風穩健辦事幹練的新任秘書,但是說實話,他並沒有打算把他往官場上培養。自己已經五十多歲,慕容經緯今後出息了,或是做了自己的心腹幹將,如同大多數的秘書們一樣,或是鳳毛麟角,提到了比自己還高還顯要的職位,又能怎麼樣呢?羅副省長希望他朝商場上發展,成為自己名副其實的合夥人。維尼綸公司的中方經理就是把慕容經緯往這個方向推出的第一步。當然,有的時候官場和商場又是很難分開的,這個中方經理的頭銜也使得慕容經緯在職務上晉升了半級,成為副處級。
黎梅梅不樂意了。就在慕容經緯赴任前兩天,她賴在他的宿舍裏鬧了一個周末,死活不讓他走。星期一一大早,慕容經緯趕在大亮之前強拉硬拽、連哄帶騙地把她塞進了出租車,從此黎梅梅便賭氣不接慕容經緯的電話,也不給他回信。再後來便沒了蹤影。
等到很多年後慕容經緯與黎梅梅邂逅於異國他鄉,他感覺她比原先懂事多了。也許是過分地懂事了,他們之間好像隔著太多的世事滄桑,已經很難再找回以往的那份推心置腹。黎梅梅添了許多不願或不能告訴慕容經緯的心事,慕容經緯也端了一些隻能屬下自己的秘密。他甚至後悔他們不該有那次“江戶家”的會晤。慕容經緯不得不折服於古人的智慧,看來鄭板橋說的“難得糊塗”果然有道理,世間有的事情還是不知道的為好。
到了星期五的半夜,不,應該是星期六淩晨,黎梅梅撥通了慕容經緯的電話。電話鈴響了半日才聽見一聲睡意蒙曨的“哈羅”,黎梅梅猶豫了一下,怯怯地說一句:“我睡不著……”
“要我過去嗎?”電話的另一端,慕容經緯立時清醒過來。他明白黎梅梅此番電話的涵義,他覺得自己一直在等待著這個電話,盡管慕容經緯並不知道他將如何麵對這一切。
“不,我過來。”
“那,我等你。”
黎梅梅把車泊進“棕櫚湖公寓”前門外的停車場,慕容經緯替她拉開火門。門衛已經睡下了。
黎梅梅問:“我是不是特任性?”
慕容經緯說:“我早習慣了。”他握著黎梅梅的手走進電梯,走進客廳。黎梅梅覺得慕容經緯很用勁,把她的手捏得生疼。
黎梅梅坐在沙發上,手腳冰涼,身上不時襲過一陣陣不由自主的顫栗,磕得上下牙齒嘚嘚響。黎梅梅下意識地將大衣裹裹緊,但她知道,這並不全是因為冷。
慕容經緯遞過一杯酒,說:“喝一點,幫助睡眠。”
黎梅梅喝得很慢,一次一小口。等壞子空了,慕容經緯拿起酒瓶準備再往裏添,黎梅梅趕緊用手捂住,說:“不了,我不想喝醉,否則可能會管不住自己。”
黎梅梅放下酒壞,起身朝樓上走去。慕容經緯跟著她來到臥室。黎梅梅一件一件機械地脫掉衣服,躺到床上。慕容經緯也在她的身邊躺下,伸手緊緊地樓住她冰冷的身子。黎梅梅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定定地注視著眼前的黑暗,一聲不吭。良久,慕容經緯才輕輕地用手替她把眼睛合上。“睡吧。”他說,感到自己的手掌潮乎乎的。
黎梅梅很快就睡著了。她睡得很不安分,不斷地翻身、扭動,痛苦地搖頭、哼哼,仿佛正在被沉重的夢魘所壓迫。不知過了多久,黎梅梅猛然坐起,在黑暗中張皇四顧,不知所措。終於,她看見了身邊的篡容經緯,幹是平靜下來。但她再也無法人睡。
黎梅梅靜靜地坐到天將破曉。她摸索著拿過慕容經緯的左手腕,那隻海鷗牌手表還在嘀嗒嘀嗒不緊不慢地轉動著,就像黎梅梅第一次看到它時一樣。這是慕容經緯參加高考前夕為自己買下的第一塊表,也可以說是他迄今為止使用過的唯一的表。那時候,大多數中國人對奢侈的理解還僅隻停留在“三轉一響”,即手表、自行車、縫紉機和收音機,這塊現在看起來很土氣的表花去了慕容經緯的全部複員費外加一個月工資。後來有錢有勢了,慕容經緯又有過幾塊很時髦很華貴的名牌表,都是人家送的,但不知為什麼,戴著總覺得別扭。動身來美國之前他曾有過一番猶豫,但最後還是把這隻表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