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奕五年,秋。
東洋的海風沿海岸線南下,席卷了晉南南部的漁村。
摧毀了臨海一帶百姓們的住房,導致幾千口人無家可歸。
大批災民集結往就近的蔚州府求助。
一時間,同樣受颶風掠襲的蔚州城中人滿為患。
更甚者,有些災民等不及官府施助,在城中肆意作起了亂。
還有一些老弱婦孺受了寒氣,病病歪歪蜷縮在城中各個牆根腳,一場時行感冒之疫眼看要發。
州府大人預見事態不對,趕緊擬奏上京,請求朝廷派援。
同時,為防止帶病人員四處亂竄,將疫病傳染開,又派人向臨近的鎮國將軍府求援,讓鎮國將軍出兵幫忙,控製住流民的活動範圍。
並將他們集中在一起安置,以好發放粥、藥、被褥等生活必需。
不讓他們影響到城中原住居民的生產。
消息送到顧諺府上時,魁實雄壯的大漢正指揮人修補屋頂。
一聽有疫病在醞釀,他火速召來身邊副將,讓他即刻領兵去援州府,做好預防。
把話一撂,他轉身將情況告知宗霓,讓她對此次浪災後引起的寒疫作出預判,預備好可能要用到的醫材、藥材……
宗霓聞言,臉色霍然一變,“災民都轉徙到何處了?皇上與皇後還住在城外拂霜苑……”
話未說完,顧諺風風火火出了門,策馬城外拂霜苑。
拂霜苑——顧諺為愛妻修建的望海別院。
院子坐落洋流洄灣的峻峰山腰,麵朝無際汪洋。
颶風過境時,有一灣群峰作屏,受到風浪摧打的概率較小。
顧諺九日前來看過,除了屋頂被風揭了些瓦片,整體無大恙。
他已經派人幫忙修繕了。
顧諺在山腳拴了馬,拾山階到了拂霜苑,院外值守的士兵一見他,匆匆來稟報。
說院中的兩位公子剛吵了架,正生著氣,讓他留意些,免省觸了黴頭。
顧諺問:“公子們為何吵?”
兵說,他也不知。
隻知前日傍晚,常穿紫衣裳的了若公子從山下帶回來兩位衣衫襤褸的姑娘。
了若是宗寥在外的化名。
然後到了昨日,兩姑娘就換了新衣,打扮得嫻雅婀娜,還幫忙做事。
到了今日,常穿黑衣的高俊的十三公子就與了若公子吵了,還怒氣衝衝地將那兩位姑娘綁了丟在院中。
顧諺聽後,忽感似曾相識,又覺哪裏不妙。
推了門,三步作兩進院。
石牆高築的雅致別院裏,白摯在屋頂與地麵之間倏來忽去,檢修餘風吹歪的青瓦片。
峰頂時不時旋落些色彩斑斕的樹葉。
斜雨拿著掃帚,在院子各處清掃。
東屋的灶房飄來陣陣清雅的藥香和肉香,一定是胥姑又在給宗寥熬驅寒補身的湯藥了。
正院門外,隻穿了褻衣、褻褲的兩位姑娘被人五花大綁著。
像兩頭燙了皮的豬白花花的躺在庭院的扇形園門前的彩色貝殼路上。
嘴也被塞堵上了。
她們清素淡雅的發髻淩亂散著,亂發下的麵容卻一眼可見的秀美,眉眼也很精致。
隻是白皙的手臂手腕間有明顯的淤青。
見到顧諺,她們眼神凶戾地瞪來,凶戾中帶著一絲委屈,嗚嗚咽咽哼著。
倒是不羞。
顧諺裝沒看見,隻問斜雨,“公子們呢?”
斜雨朝內院努了努嘴,向兩位姑娘吼一聲“都老實點”,低頭又忙活起來。
顧諺乜了眼容色淩厲的兩位姑娘,滿腹狐疑,提腳徑直往內院去。
敲響精致的海月木雕門,裏頭即時傳來溫雅的一聲“來了”。
開門的是南宮述。
他長簪挽發,一襲銀絲緙水紋對襟長袍順垂曳地。
玄眉微挑,龍顏上籠著一層陰翳,身周嫋著一層強烈的憤怒。
他抬眸淡淡看了眼氣喘籲籲的顧諺。
沒說話。
轉身坐到臨窗的木榻上。
他的對麵,一位紫衣白衫的少年盤腿席坐。
少年束發簪冠,容顏俊麗,白潤的臉拉得長,一朵朱唇嘟得老高,形似雞屁股。
看來二人正因某矛盾在僵持。
顧諺眼神微轉,不多問。
輕聲關上門,走到二人麵前,作禮,“臣顧諺,參見皇上、皇後娘娘。”
南宮述問:“大將軍風塵仆仆趕來,可有要事?”
顧諺道:“城中近來有大批受寒的災民湧入,有許多帶病之人在其中,恐將傳播時行感冒。
皇上與皇後乃千金之軀,萬不可在蔚州逗留,以免染了時疾。微臣接到消息後,趕緊就來通知二位貴人。
你們收拾收拾,臣即刻命人準備車船,這就送貴人們快船回京。”
“時疾?”南宮述微怔。
“是。臣剛剛接到州府急報。”顧諺氣息仍促。
南宮述又問:“可爆發了?可有重症或死亡?”
顧諺道:“州府大人洞察秋毫,預見情況不對,立馬就向微臣借兵控製災民們的活動範圍,目前沒聽說有重症或身亡者。”
南宮述道:“那就好。那你派人先送皇後回京,朕即刻去州府衙門看看。”
宗寥從榻上跳下,“不行,你安排人送皇上回京,本宮去看。”
南宮述:“寥寥,別鬧,時疾不是小事,你身子本就帶有寒氣,再惹上傷寒病氣,後果誰敢預料?”
宗寥:“哪裏鬧了,我身為一國之母,有責任去看那些受災受難的百姓。你別想用皇權攆我走!我不走。”
南宮述指著外麵:“你還沒鬧?外麵那兩個女子是什麼意思?”
顧諺立起耳朵,預備聽聽這倆祖宗又在鬧哪般。
宗寥噘嘴,張口欲言。
瞄見顧諺一雙晶亮的看熱鬧的大眼睛,她道:
“顧將軍幫我個忙,把外麵那兩女子吊到外麵的歪脖子樹上去吹吹海風。”
顧諺一愣,問:“敢問娘娘,不知那兩位姑娘所犯何錯,要吊起來?”
“茨萊的采精女。”宗寥平靜而憤然。
南宮述慍怒:“什麼采精女,那分明是茨萊派來的刺客!是禍害我晉南百姓的孽畜!
給朕帶下去,就地斬殺!”
宗寥道:“大將軍別聽陛下亂說,那兩人細胳膊細腿的,連刀都提不起,怎麼能是刺客嘛。
吊起來罰一罰,讓她們長長記性得了。”
顧諺看南宮述眼色,南宮述沒回應。
宗寥道:“先去吧,回京之事,稍後再議。”
顧諺走了。
宗寥坐回去,給南宮述倒去一杯清茶,“我這麼做,不也是為你著想嘛。
你生什麼氣,給你送女人,那是你得享受,我才該難過好嗎!
你到處去問問,天下哪個女人願意把自己癡愛的男子分享出去?”
癡愛……
南宮述嘴角微動,眸色有些悲酸。
她從前從不避諱說自己善妒,現在卻想方設法塞女人給他。
這生活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看著宗寥,南宮述正色:“我早已說過,我可以不要孩子,我隻想你永遠在我身邊,想讓你過得快樂。
不管你擁有了怎樣的身份,長到多少歲,都一直明朗通透,溫柔大方。
我丟下朝事不管,隻想好好陪你。
你呢,到了北境,給我找北境女子;到了南疆,給我找南疆女子。
就說在碧水城時,你非要帶我去看花魁,還高價買她來陪我們倆,你一直灌我酒,想讓她服侍我宿夜。
若非我酒量頂得住,我就真的不是你一人的了!你會好受嗎?寥寥!”
說著拿起宗寥勻秀柔滑的手,“你到底想做什麼?你有想法、有委屈可以直接跟我說,為什麼要做這些?
我對你怎樣,你心裏不會不清楚,為何要用這樣猥劣的方式來折磨我?折磨你自己?
此前我以為你隻是在玩鬧,是想考驗我對你的忠誠。但此回呢?
我們住在如此寧靜,鮮有人踏足的地方,你還不遺餘力去找兩個茨萊女子來汙染我。
你明知她們有利要圖,還往人家陷阱裏跳!
你以為在我身邊睡到半夜換人我就不知了嘛?夜色再濃,我也知身旁躺的是誰。
你手上的每一骨節,身上的每一寸皮膚,包括每一種狀態下的呼吸,都早已深刻在我心裏。
熟悉你,如同熟悉我自己。”
南宮述甩袖,怒焰噴薄:“你真的……太讓我失望了!”
“十三……不是……我……”宗寥哽咽。
不敢看他波瀾湧動的眸。
跪起身,推開海月嵌製雕花牖。
風浪過後,山間的風異常濕潤清涼。
遠峰群巒間,華彩斑斑的紅楓在經曆一場颶風席卷後,迎風一方的樹木枝葉俱殘,變得光禿禿。
猶似鋸牙鉤爪,凋零之態更甚。
彷如她的生命——燦爛又稀爛。
冷風吹著酸脹的眼睛,宗寥欲將冒湧上來的熱淚緩緩壓下。
用暫時的冷漠悄悄平複激動的情緒。
回想三年前,她恢複女子身份,與南宮述成婚,朝中眾臣對天作之佳偶頌揚萬千,深以為千秋盛世正式入軌。
誰能想,濃情蜜意的帝後大婚一年,她肚裏仍不見有喜。
眾臣急得搓手,上疏皇上,要求他廣納貴女良秀入宮,散葉開枝。
南宮述不批,說他有一皇後足矣,眼裏容不下其他顏色。
又過一年,她的肚裏還不見動靜。
眾臣再上疏,說他年歲見高,皇嗣之事拖不得,要求他當以社稷為重,不能由著性子,置國本不顧。
南宮述還是不聽,並怒容懾下。
眾臣沒轍,便將矛頭指向占著鳳巢不生蛋的皇後。
或說她無生養能力,不具國母資格。
或說她善妒,不讓南宮述納妃。
……
不仁不義,不孝不忠的罪名直接給她安齊。
流言一傳開,百姓們便造謠說皇後其實就是男人,成婚那日做女子打扮,隻是為了蒙騙大家的眼目。
那兩年間,她從明媚軒揚的皇後日漸變成深宮沉鬱的怨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