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思想簡直就是當時“兩個凡是”的翻版,凡是上級的水平都要高於我們,凡是上級的指示都要堅決執行,“抓綱治國”,寧“左”勿“右”等等,這些思想觀念可用一個“左”字來概括。因此他號召在高寒山區栽雙季稻,鼓吹沒得稻穀收稻草,沒得稻草收精神,正如村員們所說:“這哪裏是抓生產,是拿社員的衣食飯碗當花戴!當紗帽戴!”此話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高寒山區能否栽雙季稻,社員們究竟能不能得實惠,也許袁書記心裏不是不清楚,但他還是要在全縣全麵推廣雙季稻,因為在他看來,“州裏、省裏總比我們水平高一些吧”,“對新生紅色政權的指示,我們要堅決執行,不打折扣”。社員們就是收稻草,收精神,也要推廣雙季稻。但是社員們說,“精神當得飯吃麼?”“哼,他隻要你革命,革命,才不管你有飯吃無飯吃”,真是一語中的。袁書記經過“文化大革命”之後,“切忌一個‘右’字!”怕的是跟不上形勢,怕犯錯誤,這才是他工作最根本的出發點。
在這種根本的工作出發點前提下,他滋生了官僚主義作風,沒有很好地深入實際搞調查研究,他靠電話機、廣播機抓生產,布穀寨搞雙季稻,他來看過早稻秧苗嗎?他派人實地一丘一丘估過產嗎?向塔山略施“夾壁倉”“遮眼法”小計就把他騙住了,這並不說明向塔山高明,而說明袁書記等人的官僚作風。
袁書記在工作實際中總是處處維護著代表極“左”路線的向塔山,為他開脫,並讓他升遷。當布穀寨社員鬧饑荒了,向塔山向畢蘭大嬸借糧,“洋芋頭要得,包穀子也要得。隻要是吃得的東西……”袁書記還在為之辯護說是布穀寨“光晚稻就要過千斤關,做到晚超早!”而認為畢蘭大嬸這位老模範跟不上形勢了。這不是構成了一幅頗有諷刺意義的畫麵嗎?這一方麵可以說袁書記不深入基層,不深入實際,具有官僚作風,完全拋棄了“文革”之前那種腳踏實地的工作作風,但從更深層方麵來說,布穀寨是袁書記一手樹起來的紅旗,能夠說它不好嗎?正如向塔山所說:“布穀寨不好,在全縣甚至在全州,都會有政治影響!”因而,這是袁書記絕對不容許別人質疑的。質疑布穀寨,就是質疑縣委樹起來的紅旗,就是質疑袁書記自己。因此,袁書記警告畢蘭大嬸“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啊?”
當然,袁書記大力推廣雙季稻,也有大幅度提高糧食產量的目的,但他更把推廣雙季稻當作一種革命措施,一種跟上革命形勢發展,切忌“右”的需要,在這種前提下,他怎麼會想到按照客觀規律辦事。但是,我們絕不能將責任完全推在袁書記身上,因為袁書記在高寒山區推廣雙季稻,絕不是他一個人一時的頭腦發熱,因為在他上麵還有州裏,省裏,甚至中央,正如他所說,“州裏,省裏總比我們水平高一些吧,更不要說毛主席,黨中央了”。他也隻是一個極“左”路線的推行者而已。
極“左”路線的陰謀家、野心家向塔山才是作者重點描寫的對象。他不擇手段,打倒自己的親舅舅,在布穀寨飛揚跋扈,推行極“左”路線,建立自己的封建專製。他不顧群眾利益,在高寒山區的布穀寨大力推廣雙季稻;他厚顏無恥,用“夾壁倉”的卑劣伎倆,蒙騙縣級領導,博得同行稱讚,並因此受到袁書記的提拔重用,從而把布穀寨社員推到饑荒的境地,給人民群眾生產生活造成了極大的危害。
向塔山在推廣雙季稻過程中,與袁書記在一些方麵具有共同性,那就是他們隻唯上、不唯實、跟形勢的思維方式,他們是極“左”路線的推動者和實行者。
但是向塔山和袁書記又有極大的差別,向塔山更多體現的是一個陰謀家、野心家的醜惡嘴臉。同是在高寒山區推廣雙季稻,袁書記認為這是大幅度提高糧食產量的革命措施,是新生事物。而向塔山在推廣雙季稻過程中,卻更多地是把推廣雙季稻作為向上爬的工具。雖然他在高寒山區推廣雙季稻也有形勢所迫,不能負完全的責任,但是他借機欺上壓下、弄虛作假,為求上爬,不惜一切手段的個人野心家的醜惡嘴臉得到了較為充分的暴露。竹妹作為老模範畢蘭大嬸的女兒,向塔山選擇她,是“革命的結親”,在向塔山眼裏,妻子就是他向上爬的一個工具。而那位女癲子顯然是一個被向塔山糟踏了的農村姑娘,向塔山遺棄她的原因,小說中雖然沒有明確表現出來,但可以從一些蛛絲馬跡推斷出來。向塔山看準了各級都培養革命接班人,而畢蘭大嬸跟縣委袁書記有一層老關係,向塔山成為畢蘭大嬸的女婿,會讓袁書記感到“很高興”,後來的發展表明這的確讓袁書記很高興,竹妹成為向塔山向上爬的一個階梯。向塔山為了表現自己的革命積極性,新婚第一天就讓竹妹出工和學習毛選,把妻子當作在社員們麵前的宣傳工具。後來,竹妹先後又成為向塔山向畢蘭大嬸借勞力、糞草和借糧的工具。當向塔山感到畢蘭大嬸對自己的提拔構成威脅時,他又要竹妹充當誣蔑陷害畢蘭大嬸的工具。當向塔山借勞力、糞草不成時,他就像“野物一樣向竹妹撲過來,把滿肚子的怨憤都傾在竹妹身上”,表現出他的虐待狂的本性和政治上的泄恨。當竹妹斷然拒絕將誣蔑母親的材料抄送給袁書記時,向塔山完全暴露出凶殘暴戾的政治流氓的嘴臉。為了向上爬,向塔山不僅打倒了自己的親舅舅,又企圖加害嶽母娘,他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凶狠殘忍,完全沒有人性的野心家。
作者在對向塔山這個極“左”思潮孵育出來的個人野心家的塑造上,又企圖擺脫對反麵人物臉譜化、單一化、公式化的描寫,揭示這個反麵人物的多層次性格和複雜的內心活動。向塔山的確是布穀寨的“狠人”、能人,在袍木寨姑娘們心中,向塔山“是見過世麵的,能辦大事的人”,盡管畢蘭大嬸不同意向塔山做自己的女婿,但她也不能不公正地評價道:“向塔山是黨支部書記,有能力,腳路寬,在人前走得起,又生得好看……”他在小說中一出場就能說會道,應對自如,精明狡猾,也免不了風趣幽默,惹得竹妹十分快活。他作為縣裏活學活用的典型發言,“向塔山很會講話,一些平常事,從他的嘴巴裏出來,就像一個十分有趣的故事那麼好聽;他的發言在會場能引起很強烈的反響,連畢蘭大嬸在內,聽的人都拍了手板,還有人把手板拍得麻痛”。沒有相當的口才,是不能做到如此這般的。向塔山在布穀寨雙季稻生產現場會上介紹經驗,他沒有多講栽雙季稻的技術,而是把講話的重點放在“綱”上,放在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大抓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這點上。他結合雙季稻生產分析農民的兩麵性,不可謂不透徹深入,連袁書記都笑了,說他的講話很形象,很深刻,不僅從實踐上,而且從理論上解決了新的曆史條件下繼續革命的一些問題。向塔山高屋建瓴式的發言,顯示了相當的理論水平。這對一個農村基層幹部來說,的確不容易。布穀寨現場會一切布置得井井有條,顯示了向塔山相當強的組織領導才能。當畢蘭大嬸不同意竹妹和向塔山的婚姻的時候,向塔山對竹妹的說話不能說沒有道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天經地義,有什麼見不得人呢?至於三牛,你同他拜堂了沒,扯結婚證沒?既然沒有,那就算不得數。婚姻法有條文,男女婚姻自由,喜歡和哪個就和哪個,這是受法律保障的,任何人都不許幹涉的。如若有人講什麼閑話,盡管讓他去講好了,發黴的封建腦殼!”在竹妹和向塔山結親回家的路上,向塔山談到修水電站,修公路,要竹妹今後當司機,做婦女主任,都顯示了他對未來美好前途的開闊視野,這是遠遠超出一般農村青年的,竹妹自然也是不及的。但是向塔山卻官迷心竅,異化為沒有人性的個人野心家,這隻能怪那個時代,正如畢蘭大嬸在聽向塔山作活學活用的典型發言所感覺到的:“‘好角色,如今世界……沒得法……’畢蘭大嬸莫名其妙地想,搞不清為哪宗,她心裏又覺得很有些悲涼。”是極“左”社會導致了向塔山之流的人性異化,這也是一種悲劇——時代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