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改革開放的進一步深入，商品經濟開始活躍起來，在閉塞的鄉村也能感受到市場經濟的作用。如何看待市場經濟文明與原始農耕文明，在這兩者之間該如何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是擺在湘西人麵前的一道難題。孫健忠敏銳地感受到這一難題，他對此進行了細致的觀察和深入的思考。１９８４年孫健忠創作的小說《雲裏，霧裏》，正是對這一問題所作的思考。
《雲裏，霧裏》描寫的是一對土家族父女人生選擇的矛盾，以及通過這種矛盾衝突而展現出的向往和追求市場經濟文明與退回和堅持原始農耕文明這兩種力量之間的矛盾衝突。小說圍繞嬋妹父女倆是選擇居住在改革開放初期市場經濟已經萌芽的土家地區的龍尾小鎮上，還是選擇退回和堅守在土家族大山深處雲裏霧裏封閉的錦雞嶺上，具體展開故事情節。
小說中錦雞嶺代表著富足的農耕文明，嬋妹的阿爸老晃原是居住在錦雞嶺上。這裏方圓幾十裏荒坡，隻有一戶人家。由於離現實社會較遠，極“左”路線對他們幾乎沒有什麼影響。當外麵世界正在過苦日子時，他們能超然於世，過著很富足的日子，吃不完的包穀、紅薯、洋芋堆在那裏生蟲。挨了餓的龍尾街人，爬上錦雞嶺來，挖葛根當飯，拿舊棉絮、舊衣服換幾升包穀籽。這對外麵世界來說，錦雞嶺簡直是世外桃源。而在阿爸的眼裏，這世界上，沒有比錦雞嶺再好的地方了，錦雞嶺是仙境，他隻想在那裏當一輩子神仙，但是，極“左”路線不允許他在山上當神仙。剛過完苦日子，他家被強令從錦雞嶺搬到龍尾街來。“公社裏說，合作社已經‘化’了十多年，怎能留著錦雞嶺上的一家‘單幹戶’？”從此，他們家成了龍尾街人。離開錦雞嶺在龍尾街生活，阿爸一家卻開始吃不飽飯，穿不暖衣了。阿爸做夢都想搬回錦雞嶺去。在龍尾街過了十多年的痛苦生活，政策重新準許做單幹戶了，阿爸便重新選擇退回到錦雞嶺去過他的神仙日子，希望子子孫孫也跟著他在那裏做神仙。在錦雞嶺，才兩年工夫，這戶人家以自己的勤勞、節儉過上了富庶的生活。糧食擠破了倉，三五年吃不完，肉吃不完，大塊大塊的臘肉掛在火塘的木架上，壘成圍牆的柴火至少可以燒三年。除鹽外，錦雞嶺什麼也不缺少。麻自己種，布自己織，衣服、鞋襪自己做。加工包穀有碓和磨。“這錦雞嶺還需要什麼呢？不要了。恬靜，安逸，衣溫食飽，無憂無慮，一切都有了。隻要上頭的政策不變，這一家人就可以在這裏繁衍生息，一代接一代，永遠生活下去了。”孫健忠在此為我們勾畫了一幅富足的農耕文明的圖景。這是幾千年來中國人所熱切向往和苦苦追求的世外桃源，終於在２０世紀８０年代初期中國一個偏僻的角落裏出現了，並且給予老晃希望和滿足。
與錦雞嶺富足的農耕文明相對立的是８０年代初期龍尾街已經萌芽的市場經濟文明。包產到戶兩年時間裏，龍尾街發生了相當大的變化，通了電，有了電燈，新開了幾家鋪子，簇新的櫃台和貨架擺滿了過去很少看見的南貨、雜貨，雜七雜八的攤子更多了。並出現了縫衣的機器，打洋芋、紅薯的機器。不僅龍尾街在變，龍尾街人也都變了。小說以嬋妹的視角看待這種變化，姑娘家完全照大街上女兒家的樣子打扮出來，高跟鞋，喇叭褲，水波浪發式，手腕上出現了亮晃晃的手表。而嬋妹呢，還是鄉裏女人的樣子，人字路青絲帕，家織布煮青衣裳，寬襟大袖，白褲腰，大褲腳，手工粗陋的布鞋。在龍尾街女孩麵前，她顯得寒磣。“留下了嬋妹童年的笑聲和腳印的龍尾街，漸漸變得陌生，遙遠了，使嬋妹有些懼怯了。”嬋妹來到龍尾街來趕集，用她稚嫩的心感受著從山外吹來的各種新氣息。
麵對以錦雞嶺為代表的農耕文明和以龍尾街為代表的市場經濟文明，嬋妹父女倆展開了激烈的矛盾衝突，體現出不同的人生選擇和價值追求。
阿爸老晃是農耕文明的代表和守護神，他本能地反對市場文明。阿爸滿足於在錦雞嶺過他的世外桃源似的生活，滿足於農耕文明，他對於龍尾街萌生的市場經濟文明本能地反對，認為“生意買賣眼前花，鋤頭落地是莊稼。賺得那幾個錢有什麼用？做陽春才是根本”。他對龍尾人心裏有一層很深的隔膜，認為他們懶、滑，做陽春不作真，盡會圖鬆活，做生意撈錢。有了錢又隻講穿，打扮得像個妖精，醜得要死。阿爸老晃對龍尾街人的輕蔑和憎惡，是永遠改變不過來了。當有人上到錦雞嶺要在這裏辦牧場，讓錦雞嶺跟龍尾街一樣，變得熱鬧起來時，“阿爸蒼老的臉盤上，流露出極度的悲哀”，他害怕錦雞嶺變成龍尾街，害怕他的仙境、他的世外桃源被打破，害怕在這裏做不成神仙了。阿爸所傾心守護的原始農耕文明，由於不符合曆史發展的規律，必然要成為曆史的遺跡，這便是阿爸的悲哀。阿爸的失敗，突出表現在他對於女兒嬋妹與小椒婚事的選擇上。嬋妹與小椒青梅竹馬，盡管後來嬋妹隨父母一起搬到錦雞嶺，但兩人關係並沒有受到影響，兩人都有了那層意思，但都沒有捅破那層最後的薄紙。這時阿爸提出非去錦雞嶺不可，讓彎大伯牽線搭橋，但遭到了小椒的拒絕。小椒在龍尾街開打洋芋紅薯的機器，但他並不滿足，他嫌龍尾街小，要去城裏，做個城裏人，他怎麼會上錦雞嶺呢？他要駕船到城邊大河裏，永遠不回來了。因此在阿爸這樣苛刻的前提下，阿爸隻能遭受失敗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