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太太見了這少見的義憤,倒有些愕然了,但也就沉靜下來。
“我想,還不如去親領罷,這算什麼呢。”伊看著他的臉說。
“我不去!這是官俸,不是賞錢,照例應該由會計科送來的。”
“可是不送來又怎麼好呢……哦,昨夜忘記說了,孩子們說那學費,學校裏已經催過好幾次了,說是倘若再不繳……”
“胡說!做老子的辦事教書都不給錢,兒子去念幾句書倒要錢?”
伊覺得他已經不很顧忌道理,似乎就要將自己當作校長來出氣,犯不上,便不再言語了。
兩個默默的吃了午飯。他想了一會,又懊惱的出去了。
照舊例,近年是每逢節根或年關的前一天,他一定須在夜裏的十二點鍾才回家,一麵走,一麵掏著懷中,一麵大聲的叫道,“喂,領來了!”於是遞給伊一疊簇新的中交票,臉上很有些得意的形色。誰知道初四這一天卻破了例,他不到七點鍾便回家來。方太太很驚疑,以為他竟已辭了職了,但暗暗地察看他臉上,卻也並不見有什麼格外倒運的神情。
“怎麼了?……這樣早?……”伊看定了他說。
“發不及了,領不出了,銀行已經關了門,得等初八。”
“親領?……”伊惴惴的問。
“親領這一層,倒也已經取消了,聽說仍舊由會計科分送。可是銀行今天已經關了門,休息三天,得等到初八的上午。”
他坐下,眼睛看著地麵了,喝過一口茶,才又慢慢的開口說,“幸而衙門裏也沒有什麼問題了,大約到初八就準有錢……向不相幹的親戚朋友去借錢,實在是一件煩難事。我午後硬著頭皮去尋金永生,談了一會,他先恭維我不去索薪,不肯親領,非常之清高,一個人正應該這樣做;待到知道我想要向他通融五十元,就像我在他嘴裏塞了一大把鹽似的,凡有臉上可以打皺的地方都打起皺來,說房租怎樣的收不起,買賣怎樣的賠本,在同事麵前親身領款,也不算什麼的,即刻將我支使出來了。”
“這樣緊急的節根,誰還肯借出錢去呢。”方太太卻隻淡淡的說,並沒有什麼慨然。
方玄綽低下頭來了,覺得這也無怪其然的,況且自己和金永生本來很疏遠。他接著就記起去年年關的事來,那時有一個同鄉來借十塊錢,他其時明明已經收到了衙門的領款憑單的了,因為恐怕這人將來未必會還錢,便裝了一副為難的神色,說道衙門裏既然領不到俸錢,學校裏又不發薪水,實在“愛莫能助”,將他空手送走了。他雖然自己並不看見裝了怎樣的臉,但此時卻覺得很局促,嘴唇微微一動,又搖一搖頭。
然而不多久,他忽而恍然大悟似的發命令了:叫小廝即刻上街去賒一瓶蓮花白。他知道店家希圖明天多還賬,大抵是不敢不賒的,假如不賒,則明天分文不還,正是他們應得的懲罰。
蓮花白竟賒來了,他喝了兩杯,青白色的臉上泛了紅,吃完飯,又頗有些高興了。他點上一枝大號哈德門香煙,從桌上抓起一本《嚐試集》來,躺在床上就要看。
“那麼,明天怎麼對付店家呢?”方太太追上去,站在床麵前,看著他的臉說。
“店家?……教他們初八的下半天來。”
“我可不能這麼說。他們不相信,不答應的。”
“有什麼不相信。他們可以問去,全衙門裏什麼人也沒有領到,都得初八!”他戟著第二個指頭在帳子裏的空中畫了一個半圓,方太太跟著指頭也看了一個半圓,隻見這手便去翻開了《嚐試集》。
方太太見他強橫到出乎情理之外了,也暫時開不得口。
“我想,這模樣是鬧不下去的,將來總得想點法,做點什麼別的事……”伊終於尋到了別的路,說。
“什麼法呢?我‘文不像謄錄生,武不像救火兵’,別的做什麼?”
“你不是給上海的書鋪子做過文章麼?”
“上海的書鋪子?買稿要一個一個的算字,空格不算數。你看我做在那裏的白話詩去,空白有多少,怕隻值三百大錢一本罷。收版權稅又半年六月沒消息,‘遠水救不得近火’,誰耐煩。”
“那麼,給這裏的報館裏……”
“給報館裏?便在這裏很大的報館裏,我靠著一個學生在那裏做編輯的大情麵,一千字也就是這幾個錢,即使一早做到夜,能夠養活你們麼?況且我肚子裏也沒有這許多文章。”
“那麼,過了節怎麼辦呢?”
“過了節麼?——仍舊做官……明天店家來要錢,你隻要說初八的下午。”
他又要看《嚐試集》了。方太太怕失了機會,連忙吞吞吐吐的說:“我想,過了節,到了初八,我們……倒不如去買一張彩票……”
“胡說!會說出這樣無教育的……”
這時候,他忽而又記起被金永生支使出來以後的事了。那時他惘惘的走過稻香村,看見店門口豎著許多鬥大的字的廣告道“頭彩幾萬元”,仿佛記得心裏也一動,或者也許放慢了腳步的罷,但似乎因為舍不得皮夾裏僅存的六角錢,所以竟也毅然決然的走遠了。他臉色一變,方太太料想他是在惱著伊的無教育,便趕緊退開,沒有說完話。方玄綽也沒有說完話,將腰一伸,咿咿嗚嗚的就念《嚐試集》。
一九二二年六月。
解說
方玄綽
《端午節》這篇小說是一九二二年六月所作,已在《正傳》完成之半年後了。這是小說,卻頗多有自敘的成分,即是情節可能都是小說化,但有許多意思是他自己的。我們先看主人公的姓名,名字沒有什麼意義,姓則大概有所根據的。民六以後,劉半農因響應文學革命,被招到北京大學來教書,那時他所往來的大抵就是與《新青年》有關係的這些人,他也常到紹興縣館裏來。他住在東城,自然和沈尹默、錢玄同、馬幼漁諸人見麵的機會很多,便時常對他們說起什麼時候來會館看見豫才,或是聽見他說什麼話。他們就挖苦他說是像《儒林外史》裏那成老爹,老是說那一天到方家去會到方老五,後來因此一轉便把方老五當作魯迅的別名,一個時期裏在那幾位口頭筆下(信劄),這個名稱是用得頗多的。三十多年的光陰過去了,記憶也漸就湮滅,隻在這裏留下一點痕跡,但如不說明,這也就無從考究它的緣起了。有些筆名以及小說中的人地名,在著者當時自有用意,即使是沒有意義其實也是用意之一,但如沒有可信的典據,由後人來索隱,那就容易歪曲,更不必說故意亂說的了。本文中說金永生的勢利吝嗇,可能實有其人,隻是我們無從去揣測,而且這本來不關緊要,著者並不要特別去暴露這個人的醜惡,我們如去過於穿鑿,反不免是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