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10月15日，第五大道各幢建築就會打開百葉窗，攤開地毯，拉起三層的厚窗簾。
到11月1日之前，家家戶戶的這種每年慣常的儀式就結束了。紐約的社交界便開始四處環視，開始做準備。到11月15日，紐約社交季的高潮便來臨，各大歌劇院和戲院紛紛推出新的劇目，宴會的預約與日俱增，各種社交舞會都在預定籌備中。每年大約這個時期，阿徹爾夫人都要感歎：今天的紐約真是與以往大不相同了。
她說這句話時是以一個旁觀者超脫其上的視角來觀察紐約上流社會的。有傑克遜先生和索菲小姐提供的種種信息，她能夠去注意到這個社會表層的各種瑕疵，也能發現在這個社會那有序生長的植物中偶爾冒出來的新的雜草。阿徹爾從還是少年的時候起就年年等著聽他母親的感歎，聽她曆數著他因為粗心而忽略的那些十分微小的衰敗的蛛絲馬跡——在之前，那對他而言曾是一樁樂事。在阿徹爾夫人看來，紐約不變也就罷了，一變總是會更糟，索菲·傑克遜小姐也完全同意她的意見。
而經曆豐富的西勒頓·傑克遜先生在這時總會保留自己的觀點，毫不表態，中立而又帶些調侃地聽著兩位女士數落世道的變化。但是他也從不否認紐約變了。而阿徹爾在結婚第二年的冬天也開始認識到，盡管說紐約還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變化，那麼它一定早已開始改變了。
照例，阿徹爾夫人總在每年感恩節的宴會上提出這些意見。每年的這天，當她要按照慣例為過去的一年感恩時，她總會習慣性地對自身的生活進行一番盡管還不算痛苦，但卻很是感傷的回顧，想不出有什麼值得感謝的事情。無論如何，上流社會都早已不像上流社會了，即便它還存在，也早已變了麵目，簡直要被《聖經》詛咒。事實上，當阿什莫爾牧師選取耶利米書裏的一章作為感恩節布道詞時，大家都了解他的實際意圖。阿什莫爾是聖馬修教堂新任的教區牧師，他當選聖職是由於思想“先進”，大家覺得他的布道思想自由、用詞新奇。當他指出上流社會的問題時，總會提到它的“潮流”。在阿徹爾夫人看來，感到自己身處“潮流”中，真叫人既感到可怕，卻又有些誘人。
“阿什莫爾牧師的布道詞沒錯，紐約顯然存在著一種潮流。”她說。在她口中，這種潮流是有形的，看得見摸得著，就像房子上的裂縫。
傑克遜小姐評價道：“但卻選擇在感恩節提出，還是有些怪。”阿徹爾夫人冷冷地回答：“嗯，他是指我們應該對除此之外的東西感恩。”
阿徹爾以往每年對母親的這類觀點總是一笑而過。但他今年聽到那些列舉出來的變化之後，也不得不承認這種所謂的“潮流”顯然是存在的。
傑克遜小姐首先發言了：“就講講服飾的奢侈吧，西勒頓帶我去看首場歌劇時，我觀察了周圍觀眾的服飾。老實說，隻能看出珍妮·梅裏的那套服飾和去年的是一樣的，她也還是改過了前麵的鑲嵌。但我知道這套衣服是她在兩年前剛從沃思買的。我知道這個是因為我的裁縫常到沃思去，把她的巴黎樣式的衣服改改接著穿。”
“唉，珍妮·梅裏還跟我們是同代人呢。”阿徹爾夫人歎了口氣。這年頭，女士們剛一走出海關就會到處炫耀她們那些巴黎樣式的服裝，而不是像她那代人那般，先把衣服放進衣櫃裏掛一陣子。生活在這時候似乎也沒什麼值得羨慕的。
傑克遜小姐緊接著她的話音說道：“是啊，像她這樣的人還沒有多少。我年輕那會兒，人們認為穿最新款時裝很庸俗。艾米·西勒頓總是對我說，波士頓人們的慣例總是先把剛到手的巴黎時裝擱上兩年後再接著穿。巴克斯特·彭尼洛夫人向來出手闊綽。以前她每年都會定做12套衣服：天鵝絨兩套，綢緞兩套，真絲兩套，其他6套是按慣例每年訂購的錦緞和羊絨服裝。因為她在去世前兩年一直在生病，人們發現她還有48套衣服嶄新地包在紗紙裏，從沒穿過。她的喪期結束後，女兒們便將一些衣服挑出來用於出席一次交響音樂會，那式樣也不算太時髦。”
“啊，波士頓還是比紐約要保守的。但是我還是同意女士們把巴黎時裝擱上一季再穿，這樣才比較合適。”阿徹爾夫人說。
“是博福特首先開的頭，他讓妻子剛一回家就把新式服裝穿上。這有時候還真讓雷吉娜難辦，她不願意像……像……”傑克遜小姐環顧四周，發現珍妮正好奇地聽著她說話，於是便開始支支吾吾。
“不願意像她的對手。”西勒頓·傑克遜先生接道——他的表情仿佛是在說什麼至理名言。
女士們支支吾吾地附和。阿徹爾夫人由於女兒在場，試圖繞開這個不太適宜的話題，便又說道：“可憐的雷吉娜！恐怕她從沒高高興興地過上一個感恩節。西勒頓，你聽人們說起過博福特的投機生意了嗎？”
傑克遜先生心不在焉地點點頭——這件事幾乎人人都聽說過，他才不屑去證實這種盡人皆知的事。
在座的人們一下陷入了沉默。他們都不是真正喜歡博福特，因此要對他的私生活做最壞的猜測也並非全然沒有樂趣，但是他在經濟上給他妻子的家族添加的恥辱實在是太令人震驚了，以至於那些討厭他的人都不願幸災樂禍。在這個時代紐約的社會中，私人關係中的虛偽逢迎還能為人所容忍，但在生意場上卻嚴格地要求誠信。已經有很長時間都沒出現過知名銀行家因為失去信譽而破產的事了。但所有人都記得，上次這種事情發生時，那些曾經風光一時的銀行家被上流社會摒棄的落魄光景。博福特夫婦也會落得那般田地的——無論他有多大權力，也無論她有多高的名望。如果她丈夫確實陷入了非法投機的醜聞中，雷吉娜也必然不幸受到牽連，即使達拉斯家族合力相助也很難做出什麼補救。
他們開始轉到較為輕鬆一些的話題來還緩解沉重的氣氛，但是每個話題仿佛都讓阿徹爾夫人更加肯定地感到潮流在加速發展著。
阿徹爾夫人又說：“紐蘭，我當然知道你讓梅去參加了周日晚上斯特拉瑟斯太太家的宴會——”梅高興地插嘴說道：“啊，您肯定知道，大家如今都去斯特拉瑟斯太太家。上次外婆家的宴會還邀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