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阿徹爾太太微笑著對維爾蘭德太太說的那樣,對一對年輕夫婦來說,舉辦他們的第一次大型晚宴可是個大事情。

自從紐蘭·阿徹爾夫婦成家以來,曾非正式地接待過不少客人。阿徹爾熱衷於和三四個朋友一起吃晚飯,而梅則秉承了她母親在處理夫妻事務中的典範,熱情洋溢地招待客人。阿徹爾十分懷疑,如果隻剩下她一個人,她還會不會請人來家裏做客,但他早就放棄嚐試將她真正地自我從傳統與教養的模子中解救出來的想法了。一對紐約家境優渥的年輕夫婦理應有大量的非正式的招待活動,而維爾蘭德家的女人嫁給一個阿徹爾家的男人之後,就更應毫無怨言地恪守這一傳統。

然而一場大型晚宴可就大大不同了,它需要雇一位主廚,借兩名男仆,要有羅馬潘趣酒,亨德森花店的玫瑰,還要有印在金邊卡片上的菜單,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就像阿徹爾太太說的,羅馬潘趣酒讓一切都變得與眾不同,奧妙倒不在於酒本身,而是因為它所代表的多重含義——因為這意味著要上灰背野鴨或者甲魚,兩道湯,一冷一熱兩道甜點,短袖露肩衫,以及身份夠得上的賓客們。

一對年輕夫婦以第三人稱初次發出邀請,總是件十分有趣的事。而就連那些飽經閱曆和炙手可熱的大人物也很少拒絕他們的邀請。盡管如此,在梅的懇請之下,範·德·盧伊頓夫婦答應留下來出席她為奧蘭斯卡伯爵夫人舉辦的告別宴會,依然可以稱得上是一大勝利。

在這個重要日子的下午,身為婆婆與嶽母的兩位太太坐在梅的客廳裏,阿徹爾太太在蒂凡尼最厚的金邊卡片紙上書寫菜單,維爾蘭德太太則負責指揮放置棕櫚樹與落地燈。

阿徹爾在事務所待到很晚,回到家中發現她們還在這兒。阿徹爾太太已經開始準備餐桌上的人名卡,而維爾蘭德太太則在考慮把鍍金大沙發放到前邊的效果,這樣就能在鋼琴和窗戶之間創造出一個“角落”。

他們告訴他,梅正在餐廳裏檢察長餐桌中間的那一堆傑克明諾玫瑰和鐵線蕨,還有放在枝形大燭台之間鏤空銀籃子裏的糖果的擺放情況。鋼琴上麵放著一大籃子範·德·盧伊頓先生讓人從斯庫特克利夫送來的蘭花。簡而言之,在如此盛大的事件迫近的時候,一切都井然有序,有條不紊。

阿徹爾太太仔仔細細地從頭到尾地審視名單,用她那支尖頭金筆在每個名字上打著鉤。

“亨利·範·德·盧伊頓——路易莎——拉弗爾·明戈特夫婦——裏吉·奇弗斯夫婦——勞倫斯·萊弗茨和格特魯德(很好,我想梅請他們是對的)——塞爾弗裏奇·梅裏一家,西勒頓·傑克遜,範·紐蘭和他妻子(紐蘭,真是時光飛逝啊!他給你做儐相好像還是昨天的事)——還有奧蘭斯卡伯爵夫人——對,我想這就是全部了……”

維爾蘭德太太深情地打量著她的女婿。“紐蘭,人人都會說你和梅為埃倫準備了如此體麵慷慨的送行。”

“哦——嗯,”阿徹爾太太說,“我明白梅是想讓她的表姐告訴那些歐洲人,我們可不是不講禮數的野蠻人。”

“我敢肯定埃倫會感動不已。我想她今天上午就該到了。這次晚會將給她留下一個最美妙的最後印象。起程遠航的前夜總是很無聊的。”維爾蘭德太太興高采烈地接著說。

阿徹爾向門口走去,他的嶽母叫他:“進去盯著點餐桌的安排吧,別讓梅太勞累了。”但他裝作沒有聽見,躍上樓梯,去了書房。房間像是一張疏離冷淡的麵孔,戴上了一個彬彬有禮的麵具,他察覺到書房被無情地“整理”過,布置過了,十分有見地地擺放了供紳士們吸煙的煙灰缸和鬆木匣子。

“好吧,”他心想,“反正不用很久——”於是他又去了更衣室。

奧蘭斯卡夫人離開紐約已經有10天了。在這10天裏,阿徹爾沒有一點她的消息,除了那把送還給他的包在紙巾裏的鑰匙,被裝在一個她親筆手寫著地址的密封的信封送到他的事務所裏。對於他最後的請求,這種回複原本隻該被看成是一場熟悉的遊戲中的典型步驟,但年輕人卻選擇賦予它其他含義:她還在與她的命運作鬥爭,但她要回到歐洲,而不是回到她丈夫身邊。因此,沒有什麼事情可以阻止他追隨她的旅程,一旦他邁出這破釜沉舟的一步,並且證明給她看他已無路可退,他堅信她不會趕他走的。

這種對於未來的信心支撐著他演好眼前的角色。這種信念讓他忍住不寫信給她,也不流露出一點痛苦或懊悔的跡象。他認為在他們之間這場極為隱秘的遊戲中,他依然手握勝局,而他在等待著。

盡管如此,有些時候依然比較難熬,比如在奧蘭斯卡夫人走後的第二天,萊特布賴爾先生派人找他去細查一下曼森·明戈特想為孫女設立信托財產的具體細節。幾個小時裏和他的上級一起審查事項的條款,在此期間他卻模糊地感覺到找他商議這件事的原因並不僅僅因為他的表親關係那麼顯而易見,等到商議收尾的時候真相就會水落石出了。

“嗯,這位夫人可得承認,這是個很妥當的安排,”萊特布賴爾對著那份協議概要囁嚅一陣後總結說,“事實上,我不得不說從各個方麵來說對她都十分優待。”

“各個方麵?”阿徹爾帶著一絲譏諷的口吻重複道,“你指的是她丈夫提議把她自己的錢歸還給她嗎!”

萊特布賴爾先生濃密的眉毛向上挑起了一寸。“親愛的先生,法律就是法律,你妻子的表姐的婚姻是受到法國法律的約束的。她應該明白那意味著什麼。”

“就算她真的明白,之後發生的事情——”然而阿徹爾收住話語。萊特布賴爾已經將他的筆杆頂著他那皺巴巴的大鼻子,目光順著它垂了下來,臉上擺出一副德高望重的老紳士試圖告誡他們的後輩的表情,要明白,德行並不等於無知。

“尊敬的先生,我無意為伯爵的過失開脫,但——另一方麵,我也不願自討苦頭……嗯,對那個年輕人……事情也還沒到針鋒相對的地步……”萊特布賴爾打開一個抽屜,將一份疊起來的文件推給阿徹爾,“這份文件,是經過謹慎的調查後做出的……”接下來,由於阿徹爾對那份文件連瞥都沒有瞥上一眼,也壓根兒不願反駁他的提議,律師先生隻好平淡無奇地繼續說道,“你瞧,我並沒有說這就是最後定論,事情還遠不止於此。但以小見大……整體來說,這個解決方案對於各個方麵都可謂是體麵而相當圓滿了。”

“是啊,相當圓滿。”阿徹爾附和道,將文件推了回去。

一兩天之後,應曼森·明戈特夫人的召喚,他的靈魂又經曆了一次更深刻的考驗。

他發現老夫人十分低落,且滿腹怨言。

“你知道她拋下了我?”她立即便開了口,而且還沒等他回答就接著說道,“唉,別問我為什麼!她的理由太多了,我全都不記得了。我自己的想法是她無法忍受無趣。無論如何奧古斯塔和我兒媳都是這樣想的,我倒不認為這全都是她的錯。奧蘭斯基是個徹頭徹尾的渾蛋,離開他的日子一定要比在第五大道還快活得多。但家裏人卻不認同,他們覺得第五大道就是歌舞升平的天堂。可憐的埃倫當然不願意回她丈夫那兒去,她一直都堅定不移地反對那麼做。於是她打算和那個愚蠢的梅多拉在巴黎定居……唉,巴黎就是巴黎,在那裏,哪怕你無依無靠,也能供養得起一輛馬車。但她還是快樂得像隻小鳥一樣,我會想念她的。”兩滴眼淚——老年人幹澀的眼淚——順著她胖嘟嘟的麵頰滾落下來,消失在她那無邊無際的胸膛上。

“我隻要求一件事,”她總結說,“那就是他們不該再來煩我了。我真的需要好好清靜一下……”她有點愁眉苦臉地衝阿徹爾眨了眨眼睛。

就是當晚,他回家後,梅宣稱她想為她的表姐舉辦一場告別宴會。自從奧蘭斯卡夫人逃往華盛頓的那一夜起,他們之間從未提起過她的名字,阿徹爾驚訝地看著妻子。

“宴會——為什麼?”他疑問。

她的臉紅了。“因為你喜歡埃倫呀——我以為你會很高興。”

“你這麼一說的確很不錯。但我真的不明白——”

“我一定要這麼做,紐蘭。”她說完就平靜地站起來,走到她的書桌前,“這些是已經全部寫好的邀請函。是母親幫我寫的——她也同意我們辦宴會。”她停頓了一下,有些尷尬,但卻依然微笑著。而阿徹爾猛然發現,在他麵前的是整個家族的化身。

“噢,那好吧,”他一麵說,一麵心不在焉地盯著她放在他手裏的客人名單。

宴會開始前他走進客廳,梅正俯身在火爐上,試著擺弄那些木柴,讓它們在不同以往的幹淨瓷磚裏麵燒旺。

高高的落地燈全都亮了起來,範·德·盧伊頓先生的蘭花被放置在各式各樣的時髦的瓷盆與閃亮的銀質容器裏,十分顯眼。紐蘭·阿徹爾太太布置的客廳被大家公認是了不起的成功。一個鍍金的竹製花架擋在通向吊窗的過道上(這裏老式的人會更喜歡擺上一尊米羅的維納斯青銅雕像),花架上的報春花與瓜葉菊都及時地換新了。淺色錦緞的沙發與扶手椅被十分巧妙地擺放在幾張漂亮的小桌台周圍,桌台上擺滿了銀質的小玩意兒、陶瓷的小動物,以及花穗鑲邊的相框。高挑的有著玫瑰色燈罩的燈具鶴立雞群,好像棕櫚叢中的熱帶花卉。